“天下之事,朕能知几何?”不待那于谦说完,朱祁镇便开口打断了于谦之言。“朕只知道,你于谦在大明危难之机,挺身而出,为了保我大明帝都安泰而废寝忘食,使得我大明朝,未遭前宋靖康之厄,更是使得瓦剌不敢南侵,使得我大明获得喘息之机,朕也方能平定草原,一雪前耻。”
“陛下……”听到了朱祁镇的这一番话,于谦不禁有些眼眶发热,嘶哑的声音里透出了几许难掩的哽咽。
“朕前几日,让杨大都督和王尚书前来探望于卿,不想,却皆为卿婉言而拒。而今,朕来了,就是想问一问于卿你,汝可还记得亚圣‘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之言,汝所要为之呕心沥血的,是大明的万万黎庶、江山社稷,还只是一皇一帝?”看着那眼眶略有些发红的于谦,朱祁镇沉声问道。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咀嚼着这句话,于谦霍然抬起了头来,看着那业已站直了身躯,负手而立于自己身前的朱祁镇。看着他那又清朗而炯亮的双目,还有那张英武的脸庞。于谦的心里边,被这句犹如吕黄大钟之音般的话语所震撼,震得心神摇曳,震得头脑发蒙,随之渐渐清明,清晰。
恍惚之间,于谦仿佛看到了数十载之前的自己,正坐在那书桌前,手里边捧着书册,随着师长的吟诵,用自己那仍旧稚嫩的嗓音,诵读着,那些先贤们流传千古的智慧与格言。
十二岁时,便写下了《石灰吟》自诩,当自己成长了起来之后,立志所效者,亦为天下之黎庶,所为者,华夏之风骨……
“朕来寻你,为的是我大明的江山社稷,朕希望你,不负你平生所学,为天下苍生黎庶,做你该做的,而非是枯坐于府,自怨自哀,如此,非朕所识之于谦,亦对不起你视之为楷模的文丞相。”朱祁镇看着那脸色数变,表情复杂的于谦,留下了这么一句话,不复再言,从怀里边拿出了一张薄纸,摆在了那案几之上,转身向着那厅外行去。
看着那朱祁镇渐去的背影,终从那思绪之中惊醒了过来的于谦朝着那朱祁镇的方向深深拜下:“臣于谦,恭听圣命,定不负陛下。”
“卿不负黎庶,就不会负了朕。”朱祁镇的脚步微微一顿,微微一笑,站在那厅门的台阶上,留下了这么一句话,便在那些已经簇拥上来的侍卫的保护之下,径直朝着那于府的府门处行去。
而看着那朱祁镇的背影消失之后,于谦缓缓地移步到了那朱祁镇方才所坐的位置前,拿起了那张朱祁镇留下的纸条仔细看去,看到了那上面的内容之后,于谦不由得露出了古怪的表情,不过很快,于谦露出了一脸的恍然之色,紧紧地捏着那张朱祁镇所留纸条,朝着那紫禁城的方向恭敬无比地拜下……
于府家中的那些家仆杂役,看到了厅中的此景,都不禁满脸的好奇与不解,不过,他们是没有办法得到任何答案的,因为于谦恢复了镇定之后,传来了火烛,把朱祁镇所留下的纸条尽数化为灰烬。
“陛下去见于谦?”内阁首辅陈循听得那府中的家奴所言,不禁先是一脸的错愕,旋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些日子以来累积于心头的阴郁,尽数散去,脸上的笑容,让那满脸的皱纹犹如菊瓣一般地舒展开来。
“陛下亲自去见了于谦……呵呵呵,好,如此大气量,如此胆魄,莫说是郕王不能及,怕是……呵呵”王直凑到了那杨洪的耳边一阵细语,杨洪不禁露出了一脸会心的微笑,摇了摇头。“不过,陛下如此做,怕是不知道又会在朝堂之上,惹出什么风波来。”
“这倒不会,于廷益向来大公,不偏不倚,事事以国家为重,行事作派,几可为人臣之表率。若是想要攻讦于他,老夫倒想跟那些人辨一辨。”老王直抚着颔下长须朗声笑道。
杨洪的白眉一挑,声音却透着迟疑和几许的犹豫。“杨某所忧的,非是于尚书一人,而是王文等人。你说,陛下会不会……”杨洪抬起了右手,并指成刀,轻轻一挥,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那老王直的脸色陡然一变。
“你是说……”老王直也不由得皱紧了眉头,抚着长须久久不语,许久之后,方自颓然一笑。“如今,谁也猜不透陛下的心思,王文等人入诏狱已有半月,可是,诸位臣工们的上本,皆被留中,实在是让人难解。”
两人闷坐了一会,王直深吸了一口气,吸溜溜地抿了一口热茶之后向着那杨洪询道:“大都督,依你所见,王文等人该不该留,陛下会不会留?”
“这……”杨洪不由得再次陷入了沉闷之中,是啊,如今郕王已经被软禁于府内,但是,他这两年来,也网罗了不少死忠于其的手下,这些人,经历了这么久,在朝中虽然不能占到多数,却也据有了少要的要害位置。
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这话可是古今通用的,朱祁钰上位以来,可是找了不少的借口,贬谪和罢免了不少的官员,然后顺便用这些官位提拔拉拢了一批官员。这些人,若是皆留下来,且不说其他,谁也保不定在未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而当初,太宗皇帝朱棣,就是为了杜绝一切麻烦,在攻破了南京,夺取了皇权之后,他手中的刀,可是沾上了不少建文帝的臣子的鲜血,一想到那建文朝名臣大儒方孝孺被诛十族之事,便是杨洪这样久经沙场的老武臣,也不禁有些栗然。
“陛下之英武果敢,不逊于太宗皇帝,然,其孝义宽仁之处,甚于太宗皇帝。至于王尚书等人之性命,杨某终究是个武人,实不敢妄自揣测。”最终,杨洪也只能给了朱祁镇这样一个评价,至少那些大臣的命运,的的确确不是他所能揣测的。
“是啊,依老夫之见,陛下确有雄心壮志,立意革新,以昌我大明盛世,如今,挟灭国定邦之功重返帝位,怕是……”老王直的眉头不由得紧紧拢在了一起。“老夫虽然也不喜那王文的为人作派,不过,他终究是个干才,而且当今天子提拔上来的官员里,虽说有不少就是靠着溜须拍马上位的庸碌之辈,不过,也有一些干练之才。”
“不知道天子会作何想。只希望,不要太过殃及就好了。大明朝,可经不起那样的折腾。”杨洪也点了点头,抚着长须言道。
不过,话虽然这么说,杨洪与王直都明白,这只不过是相互安慰之言罢了,至大明立国以来,这样的事情,哪一回不是血淋淋的,失败者的下场,不言而喻。
“老爷,陛下有旨意过来,请老爷前去接旨。”听闻此言,老王直不由得一呆,赶紧向着那杨洪告了个罪,让其稍待,便往那前厅而去,不过炷香的功夫,满脸疑惑不解的老王直已然缓步而回。
“老尚书怎么了?”杨洪看到了老王直脸上的表情,不禁有些好奇,朱祁镇又给了这位老尚书什么旨意,以至于让他变得如此。
“老夫实在是猜不透陛下的葫芦里边,到底卖的是什么药……”老王直苦笑着从那袖口里边拿出了那卷黄绸的圣旨,递给了那杨洪。
当那杨洪读完了这份圣旨上的内容之后,也不由得变得迷惑不解起来。“这,陛下这是……”
“老夫代大理寺卿,原左副都御史轩輗代都察院左都御史,以刑部侍郎林聪为刑部尚书,陛下这到底是想要干吗?”老王直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抚着额头上的皱纹,一脸的疑惑。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杨洪细细地念诵着这三个官职,陡然之间,两眼圆睁,转过了身望向那一脸疲惫与疑惑的老王直。“老尚书,莫非陛下难道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