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晨曦道:“可是少爷,看这阵仗,这个名声大噪的春宵阁还不如刚才那些地方有气派呢!”
“你不懂……”萧诺脸上露出一副色咪咪的表情,“酒香不怕巷子深,这地方表面看上去越是冷清,越是说明它里头有‘好货’。”
说的就像他多有经验似的!风晨曦瞥了他一眼,还想再说什么,他却已从驴子上一跃而下,全然没了先前的臃肿之态,轻轻巧巧的上前一推门,但见门户洞开,入目一堵砖砌影壁,形式极其正规,下面是须弥座,顶上是筒瓦屋檐,屋脊、蝎子尾一应俱全,影壁中心雕刻着亭台楼阁的图案,整个影壁看上去俨然就是一座砖造建筑。
这种类型的影壁,向来只有官宦大家才用的,这春宵阁明明是妓院,却偏偏设了这么一个正经人家才有的影壁,也不知是想蒙骗世人还是蒙骗自己,真真叫人又好气又好笑。
萧诺一见之下,更是眉开眼笑,又一连高声叫了好几声“妙”。
“什么人在这里瞎嚷嚷!”一个尖利的嗓音传来,接着便看见一个油头粉面的锦袍中年男子自影壁后面绕了出来,板着脸骂道:“这才什么时辰就等不急了?想解火先去别家吧,我们姑娘可都还睡着呢……哟!”
他蓦的噤了声,上上下下的把萧诺打量一番,突然间就非常吓人的换上了一个大笑脸,迎上前道:“这位公子富态逼人,想必就是那位刚来我们这个小镇的贵人喽?快请进,快快请进。”
风晨曦和萧诺相视一笑,知道他们先前夸张的做派已经成功的令他们“扬名”百里镇,怪不得方才那些妓女一见他就全围了上来,想必是知道大金主驾临,谁都不愿意放过。
把驴子交给一名小厮,叮嘱他要好好照料,萧诺便在风晨曦的搀扶下随那名锦袍男子进了门,尚未拐过影壁,鼻中便觉清香缭绕,待拐过去,眼前豁然一亮,但见一座硕大的凹形建筑,正面一座大屋,琉璃瓦整齐地排列在屋脊之上,两端安置着吻兽,梁柱上饰以五彩花纹;两侧是二层小楼,曲折蜿蜒的回廊伸入后院深处……真真是雕梁画栋 碧瓦朱栏,华丽无比。
而那一阵阵清香的来源,却是凹形建筑中央空地上的成百上千株菊花。那纯洁硕大的白菊,妖艳俏丽的桃花菊,富贵逼人的金丝菊,还有翡翠般的绿菊,玉雕般的腊光菊,有的大如冰盘,有的小如茶盏,有的端庄,有的素雅,或矫健如惊龙腾空,或飘逸如翩然仙子,每一株单独看去已是美极,何况这么多株摆放在一起,又是经过精心修饰的,更是色、香、姿、韵皆备,千姿百态,变化无穷。
此景美则美矣,只不过菊花素来被称为“花中君子”,如今却被大量摆放在妓院里,多少叫人心里有点别扭。和那个影壁一样,两者都有婊子门前立牌坊之嫌。
看来,这家妓院的老板不但喜欢沾沾自喜,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显然必是个在百里镇很有份量的人物。
风晨曦脑中忽跳出一个想法:那个七哥能在三个月内把黑虎捧成一方恶霸,其本事之大可见一斑。而俗话说一山难容二虎,这小小百里镇可能容下两个厉害人物?莫非,这家妓院的幕后老板,也正是那位七哥?
正想着,听身旁的萧诺细声细气的念道:“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看见这些个菊花,我倒想起上回家里来的那个大内御厨来。小晨晨啊,他做的那个什么菊花宴,你还记得吧?不知这小地方的厨子,做不做的出。”
刚从百里客栈吃了饭出来,这么快又饿了,难道他外表变胖了,连肚子也变大了?风晨曦白了他一眼,还没来及说话,那锦袍男子已经抢着道:“做的出做的出。公子您有所不知,莫说在这百里镇,就是整个滇边,也要属我们家的厨子厨艺最高明,不是我自吹,只要是公子您说的出名的菜肴,他就一定能给您做出来。”
当即吩咐了厨房,又引萧诺到大厅。大厅内上悬琉璃垂花灯,下设云母屏风,门窗俱是绛红描金,也是一派富丽繁华的气势。
萧诺落了座,等不多会,菜陆陆续续的上来了,清一色菊花入肴:菊花豆腐、菊花肉卷、菊花里脊、菊花藕羹等等,居然还有“菊花蟹斗”和“菊花蛇羹”这两道淮扬菜和粤菜中的名肴,外配由菊花、芹菜、黄瓜、海带制成的小菜“腌菊香”。
萧诺每样只尝了一小口便停下筷子,对那锦袍男子道:“你倒果然没有撒谎,这厨子的手艺的确还不错。只不过……”
锦袍男子忙问:“公子觉得哪里不满意?”
萧诺拿眼睛瞟着他道:“只不过,这地方太嫌冷清了些。”
锦袍男子先是一怔,随即会意,赔笑道:“小的明白了,您且稍坐,小的这就去叫姑娘们起床。”飞奔而去。
以眼角瞥见他走远了,萧诺立刻拉住风晨曦的手,小声道:“姐姐,快坐下!都大半天了,你一口东西都没吃,饿了吧?”说着,塞了把筷子到她手中,连声催促:“快吃快吃!”
感动突如其来,风晨曦一时间竟愕住无法出声:他故意要这么多菜,又支开外人,原来竟是怕饿着她!这个萧诺,何其细心,何其令她悸动……怔忪间,萧诺又拿起桌上的小酒瓶,为她倒了一杯酒,道:“《西京杂记》中有记:菊花舒时,并采茎叶,杂黍米酿之,至来年九月九日始熟,就饮焉,故谓之菊花酒……他们这酒是用川菊泡制的,虽不及白菊、杭白菊和黄山贡菊那么好,却也一样有清风散热、平肝明目的功效,而且味道不错的很呐,姐姐你喝一点。”
风晨曦自幼饱读医书,曾在《神农本草经》上看到过菊花入酒入肴可治“诸风、头眩、肿痛”,并“久服利气血、轻身耐老延年”,却不曾尝试过,忍不住喝了一口,初入口时觉得味道甘苦,入喉后却觉得清甜无比,果然很好喝。再吃那些菜,只觉气味芬芳,无论是蒸、煮、炒、烧、拌皆很美味,当下大快朵颐起来。
萧诺坐在一旁,见她吃得那么香,好象比自己吃到美食还高兴,兴致一来便道:“姐姐,你吃这菊花宴,我再说个菊花的故事给你听,如何?咳咳……”
他清了清嗓子,道:“话说苏东坡任职湖州期满后,赴京等候新的任命。有一天,他到当朝丞相王安石府上拜访,在书房等候接见时,看到一首题为《咏菊》的诗稿,上面只有‘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遍地金’两句诗,字迹是王安石的,还没有完稿。苏东坡就觉得很奇怪喽……”
风晨曦道:“为什么奇怪?这两句诗的对仗没有问题啊。”
“怎么会没问题?简直是有悖情理!”萧诺眨眨眼道,“在苏东坡看来,菊花开于深秋,其性属火,敢于秋霜鏖战,最能耐久,即便老来枯烂,也不会落瓣。王安石却说它‘吹落黄花满地金’, 岂不大错特错?”
风晨曦听得入迷,连舀了一勺菊花藕羹都忘了喝,追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苏东坡就举笔依韵续了两句诗:‘秋花不比春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写完之后,担心王安石责怪,干脆也不等见面了就一走了之。再后来,王安石看见苏东坡提的诗,决定煞一下他的傲气。没过多久,经王安石的安排,苏东坡被任命为为黄州团练副使……姐姐,你可知这是为什么?”
风晨曦想了想,道:“我觉得,和黄州这个地方脱不开关系吧?”
“不错,姐姐你真是聪明!”萧诺抚桌赞了一声,又接着说,“其实,王安石所咏之菊乃一特殊品种,仅产于黄州。苏东坡赴黄州上任后没过多久,便到了重阳节,他和来访好友一起去后花园赏菊,没想到却看见因连日的大风而被吹落了一地的菊花花瓣,苏东坡目瞪口呆,这才知道黄州菊花果然是落瓣的,而王安石迁他到黄州,就是为了让他看菊花。由此可见,人们总是容易被已知的事物所蒙蔽,而忘了世上还有许许多多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很多错误也就是这样犯下的。”
风晨曦心上一震,慢慢的咽下那一勺菊花藕羹,浑然不觉羹已凉透,半晌才沉吟道:“我们会不会也犯了苏东坡的错误——这个案子究竟还隐藏着多少我们不知道的秘密,而我们究竟有没有被已知的线索所误导?”
萧诺隐去笑意,缓缓道:“我不知道……我……也很担心。也许那个七哥根本就和这个案子没有直接关联,也许真正的凶手还隐藏在我们至今也没有注意到的地方……”
话未说完,他就突然匆匆收了声,而风晨曦也听见门外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刚站起身,大门就被人推开了,那名锦袍男子领着十七、八个年轻女子热热闹闹的进了门,往萧诺身边一站,道:“还不快叫公子!”
“公子——”众女子嗲声喊道,你一言我一语的围了上来,把风晨曦挤到了一边。
萧诺此刻又换上了那副色咪咪的模样,左拥右抱,口中心肝宝贝的乱喊一气,叫这几个女子弹琴、那几个跳舞,忙的不亦乐乎。
很快,丝竹声起,几名罗衣女子手执小扇翩翩起舞。刚扭了没几下,萧诺突然猛的拍了下桌子,喝道:“停停停!都给我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