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现在才过去半年多点,不好说。去年是每个人能分到三百五十斤口粮……十五块六毛钱……今年养了五十亩鱼,估计得有六千多斤,分掉一半,留下一半,能卖一千多块钱……”我倒抽一口凉气。
上辈子尽管经历过这个年代,不过那会子是真正的小屁孩,对这些数据一无所知。只是当作历史在书上了解过一星半点。虽然早知道社员收入不高,但人均“三百五十斤口粮”和“十五块六毛钱”还是让我头晕目眩。
“那,柳家山总共有多少社员?”“男女老少通算下来,八百五十几口子吧。”也就是说,养五十亩鱼,人均不过增加了一块多钱的收入。
“那,柳家山大队总共有多少集体积余……只说现金。”五伯苦笑一下,有些难堪:“四百五十二块七毛三分。”我一把抓住桌子角,以防突然晕厥摔倒。
“五伯,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五伯眼望着我,有些莫名其妙。大集体的生活过了二三十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是如此,五伯早已经习惯了。不知道我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来找五伯,原本只想简简单单和他商量一下制砖的事情,现在看来,得先谈谈日后柳家山大队的发展方向。五伯观念正统,不解开这个疙瘩,今天这趟说不定就是白忙乎。
“集体没有积余,社员手头更是紧巴巴的,一有个什么要紧事,都应付不过来。比如上回七伯家的小青姐生病,就连个医疗费都掏不起。”五伯脸色郑重起来:“小俊,是不是县里有什么新搞法?你爸叫你来探我的口风?你放心,只要是严主任和晋才要做的事情,不管做什么,五伯我和柳家山大队都举双手赞成。”我沉吟着,说道:“五伯,确实不是我爸和严主任叫我来的……大坪火力发电厂的事情,你听说过了吧?”“这么大动静的事情,五伯我能没听说过?怎么跟火力发电厂扯上关系了?”“当然有关系了。那么大一个工厂,得用多少红砖啊?我们柳家山大队,不是年年都有人出去搞副业,给人家打砖坯?”五伯有点明白了。
“有倒是有,都是小打小闹的。人家那么大工厂建设,听说是中央直接拨款的,能用咱们的红砖?”我笑起来:“五伯,是中央拨款没错,难不成红砖也从中央运过来?”五伯不禁也笑了。
“是这么个理呢。”“五伯,不瞒你老人家说,我有个朋友,买了台制砖机,想到咱们柳家山大队搞个小制砖厂,你看行不?”五伯问道:“你的朋友?”“怎么啦,五伯。我年纪是小,可也没谁规定我的朋友都是小孩啊?他买的制砖机,每天可以出五千块砖坯呢。只不过他在街上有工作,没时间来搞制砖厂,这才要你老人家出面帮忙。”“有这种好事?”我一听心中大喜,趁热打铁:“是啊,我那朋友原本要将制砖厂搞到大坪去,离电厂近嘛,运费便宜。是江友信跟他说了,要搞到咱们柳家山来。”“江友信是谁?”我淡淡一笑:“我爸的秘书。”这个时候将江友信抛出来,也有个说法。让五伯以为这中间有老爸的影子。这个就叫作扯起虎皮当大旗。
果然五伯的神情就有变化。
“这样啊,那怎么搞这个制砖厂,你那朋友有什么章程?”呵呵,绕了半天弯子,总算是点到正题了。我嗓子眼都快讲干了,端起茶杯喝了几口,这才说道:“五伯,这又两个方案可供选择。第一个就是合伙干,我那朋友出制砖机,算是他入伙的,小四千块钱。其余的由柳家山大队出,包括社员出工的费用,都由大队负责,分红对半开。”五伯皱起眉头:“小四千块钱呢,这要对半开的话,咱们也要掏这么多,就算出工的费用可以先欠着,等赚了钱再支付,其他买煤的钱,雇车的钱,也不是小数目……你说说第二个办法……”“来了来了,小俊,饿了吧,先吃个鸡蛋。”我正要说话,五伯母煮好鸡蛋拿过来,剥好一颗递到我手里。
“谢谢五娘。”折腾了这许多时候,我还真是有点饿了。
“五伯,第二个方案是所有资金都由我那朋友出,大队只管组织社员出工,烧窑,装车,赚个工钱……嗯,工钱一个月一结,现金……你看怎么样?当然,为头负责的人,另外开一份工钱,我那朋友的意思,每个月给一百块。”我边吃鸡蛋边含含糊糊地说道。
“多少?”五伯“呼”地站了起来,满脸不信。五伯母刚巧听到,也惊呆了。
每月一百块!
我爸这个县革委副主任,每月工资满打满算也就五十块出头。而五伯做大队支书,每年的补助还不到一百块。
“小俊,你说的是真的?”我装出很委屈的样子:“五伯,我会哄你吗?”五伯母帮腔道:“是啊,人家小俊小孩子家,哪会撒谎哄人?”“小俊,你那个朋友,做什么的?这么有钱?制砖机都能买得起?”“嘿嘿,这个你老人家就别问了,总之人家是有门路的人。要不我也不会来帮他说这事了。”五伯就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在他看来,街上的能人多了去了。眼前这个九岁的侄儿,不也是一位小能人么?年纪小小,懂得事情可多。
“那敢情好。农闲时节,大队的壮劳力都找不到什么事情做呢。要能赚个工钱,确实是好事情。就怕……”“就怕什么?”“就怕政策不允许呢。这可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我笑道:“五伯,您的政治觉悟还挺高的。可是你也想想,咱们烧砖是卖给谁?卖给火力发电厂啊,那可正经是国家支持的大型项目。咱们啊,这叫给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又不是卖给外国人,怎么就叫走资本主义道路呢?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其实我知道五伯的担忧很有道理,一九七八年搞这个,确实是违反现行政策的。不过火力发电厂的建设可不等人,咱们不卖砖给他,自有别人卖。
我是想钻个空子,利用一下时间差。只要遮掩着扛过这几个月,等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之后,中央政策自有新的变化。到那时就算仍然不能大张旗鼓地搞私营经济,环境也必定比现在要宽松得多,断然不至于动不动就给上纲上线。
关键是怎么遮掩。这才是我要找五伯的主要原因。
“就你能说。”五伯展颜一笑,随即又微微蹙眉。看来他心里头的疙瘩一时半会还解不开。这也难怪,毕竟搞了二十多年的集体经济,总不能让我一个小屁孩几句话就给忽悠住。
五伯母倒是极聪慧的,说道:“老倌,这可是大好事。你不好出面,就叫兆玉出面好了。”兆玉乃是五伯的长子,大约三十岁出头,是个能干人。由他挑头,确实比五伯赤膊上阵更合适。
我一拍巴掌,笑道:“五娘说得再对也没有了。五伯您是支书,怕人家说闲话,兆玉哥可没这个顾虑。”“就是,他一个农民,连生产队长都不是,怕啥闲话?”五伯母继续怂恿。
“每个月一百块呢,到哪找这种好事去?”饶是五伯政治觉悟再高,涉及到亲生儿子的前程,也不禁怦然心动。
“那,你去把兆玉叫回来,咱们再合计合计。”我微微一笑,端起茶来喝了两口,往椅背上一靠,极其惬意地舒了口气。
“爸,叫我什么事?呀,小俊来了?”柳兆玉风风火火闯了进来,人还没进堂屋,大嗓门就嚷嚷起来了。
我忙站起来:“兆玉哥,你好。”“好呢。哈哈,小俊,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十二叔还好吧?”“我爸很好。他也时常跟我说起兆玉哥你呢。”我顺手给他吃了颗糖。
“兆玉,你坐。”五伯指了指我身旁的椅子。
柳兆玉依言坐了,又迫不及待地问道:“爸,什么事?”“是这样,小俊有个朋友,要在咱们大队搞个制砖厂,制砖机都已经买好了……”五伯望望我,将事情简单复述一遍。
“有这种好事?那太好了,爸,我看能行。”柳兆玉喜形于色。
“好是好,就怕不合政策!”“咳,这怕什么?咱们对外就说是大队的制砖厂不就行了,谁吃饱了撑的来管这闲事?就算上头有意见,不还有我十二叔在县里吗?”柳兆玉毕竟年轻气盛,没那么多顾虑。再说每月一百块的工资也确实诱人得很。
我想了想,说道:“这样吧,我再和那朋友说说,除了社员的工钱,也给大队交些管理费,多少五伯您说个尺码。”柳兆玉一拍大腿:“能这样那就太好了。只要公家不吃亏,任谁也没话说。”五伯也被儿子的态度激得心痒痒的,说道:“嗯,要这样的话,我看能行。就是这个……这个管理费,我倒是不大好说呢……”“每个月也是一百块,您看够不?”我试探着说了一个数,心里打算五伯要嫌少的话,再给加两百也成。
柳兆玉忙道:“够了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