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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后来一直在想,那天一定是闹鬼了,或者就是所说的“命”,他是指挥,他只要坚持她们肯定会走。东西都装上车了,还有几个跟车的男生要上去,根本挤不下这几个女生。
后来开车时钱亮对瑞雪道:“坐不下,你们只有不去了。”瑞雪撅着嘴儿,一脸的不快。他神情也有些怅然。
赤日炎炎,大街上热浪扑面,背冰糕箱的长声悠悠:“冰糕凉快——冰糕!冰糕凉快——冰糕!香蕉桔子豆沙牛奶冰糕凉快——冰糕!”
U市的冰糕箱画着冰雪和一只鸟儿,牌子叫“青鸟冰糕”,容易误读成“青岛冰糕”,因为青岛听得比较熟,还以为那里永远冰天雪地。
钱亮赶快叫声:“冰糕!”背冰糕箱的过来放下箱子。众人看他揭开盖子,又撩起几条毛巾,白色的冷气涌了出来,都把汗津津的脸凑拢去迎着冷气,有要香蕉的,有要豆沙的,一人一支。
男生都是咬着吃的,几口就吃得只剩根棍儿了,女生嘴里都还含着冰糕。
这时汽车发动了,驾驶室里的钱亮看见只有三个女生在向他们挥手再见,便问:“白瑞雪和陈慧英在哪里?”
“她们上车了。”
钱亮嘟哝:“调皮!”
叫停车跳出驾驶室,杜茂生也跳了下来。
钱亮对车上说:“白瑞雪,陈惠……”
他想叫她们下来坐驾驶室,话没说完,弹雨泼了下来,火力之猛烈,竟是在对街楼顶上用高射机枪扫射!钱亮、茂生被打得卧倒在车下不能动弹。
钱亮一俟枪声停了便跳起来,一看一地的血。
刚才在街边向他们挥手再见的三个女生倒在地上。车厢里,白瑞雪和陈慧英倒在家具上。
钱亮想也不想就翻上车厢,太冒险了,因为对方很可能继续射击!茂生还趴着,觑一只眼睛看钱亮的动作。钱亮上去见瑞雪满身的血,一根长辫子羽被子弹打断了,但眼睛还睁着,钱亮一看眼神就晓得完了。
陈慧英呻吟着,手臂被子弹拉开一道血口。这时茂生也站起来了,帮钱亮迅速把她俩弄下车抱进屋。
那三个倒下的女生一死两伤。
次日追悼会上,钱亮告诫自己要坚强,不要失态,免得人说自己和瑞雪关系不正常。
而当会场上哭声一片时,钱亮反而很兴奋,因为悼词上写了许多豪言壮语,如“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你们的鲜血染得战旗更红,朝霞更艳”之类,他觉得瑞雪的死很神圣。
都在哭哭又何妨,但他挤不出眼泪来,只好假装揉了揉眼睛。他手上拿了一束鲜花,当告别遗容时大家献的都是纸做的小白花,只有他把这束鲜花放在瑞雪头边,像还笑了一下,反正扭了扭嘴角,这令大家都很诧异,又很感动。
因为这时鲜花已经成了封资修的象征,全市哪里找花的踪影!当时因为瑞莉是站在妹妹身边的,忍不住还问了句:“钱亮,你……哪里来的花?”
这次事件直接导致了U市武斗升级。在一次争夺工会大楼的混战中,钱亮退进了一间大会议室,门掩上的,门口还倒着张破椅子,似在说里面没有人。
太紧张了,他溜进去想喘息片刻并抽支烟。不料房间里距他十多米远的窗口边站着两个持枪者,正朝窗外观望,这二人听见动静立刻转身。
钱亮凭直觉判断他们是延河的,退已经来不及了。但他冷静没有举枪,因为这二人分开站着,他就算打倒一个自己也会被另一个打倒。
对方虽很警觉也没有举枪,也许是二对一有心理上的优势?钱亮道:“我是……”是说的延河派一个战斗队的名称。
这二人的神态马上放松了,一个说了句什么,好象是问他外面的情况,钱亮因为紧张根本没有听进去,只好以僵硬的微笑作答。
他把半自动步枪挟在腋下并掏出了香烟。那两人就走过来了,是两个工人,枪随意提在手上。
他立即把枪一端,瞄着他们喊:“举起手来!把枪甩了!”
那瞬间,对方惊恐万状,枪口虽然垂下了,并没有丢。真该死!绝望之际,其中一人可能是受了求生欲望的驱使吧,本能向门口——也就是钱亮的背后看了一眼。
钱亮马上猛烈开火,旋即就地一滚并调转枪口向后——门口有个鬼!
他慢慢爬了起来,冷眼看着胸膛还在突突冒血的两具尸体,见这两个都是三四十岁的中年人。我打死敌人了!他想狂笑几声,转念又想说,瑞雪,我为你报了仇!但他没有,外面枪声如煎豆,他只走过去下了尸体手中的枪。
死者扭曲的面孔令他很厌恶。妈的,我本来可以抓俘虏,他想,但在混战中押两个俘虏真是自讨苦吃。我打死了两个敌人,他又想,这本来要记战功,据说应该把敌人的左耳朵割下来计数。
因为不可将所打死敌人的耳朵割下来计战功,钱亮忽然之间对这场武斗的性质产生疑问,他曾与好友杜茂生严肃讨论过这个问题,当然他未提自己打死俘虏的事。茂生比他爱看书,尤其爱看历史和国外革命者的传记,是个格瓦拉迷。
茂生用生动比喻驱散了钱亮心中的疑云,茂生道,革命就是血流成河,这在文g中已经并还将得到应证。这条河中必然有朋友的血,自己人的血,冤死者的血,敌人的血可能还不到三分之一。你想想看,如果把河水减少三分之二,这条革命的航船怎么航行?
U市武斗最残酷的阶段,景冈山派在市区遭延河派重创,铁杆主力一退再退,从几所中学、大学退到近郊水泥厂、机床厂,再退到长江市区上游一家大型兵工厂。此兵工厂若再失守,景冈山将成流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