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稿子揣想了许多细节和表情,又有方言、民俗搀杂其中,听者恍如回到三十二年前。朱三娘宣讲回数多了,上台连自己都兴奋不已。
后来串连停止,朱三娘还是个宝,宛丘造返派主要就因支持和打倒她而分成两派,打倒一派说她是漏划地主,这派势力相对弱。她被支持这派委任为伙食团长,另外有个炊事员。她是做惯了事的,主动充当了半个火头军。
朱三娘听说林芬快生了,二三十人的米已经下在锅里,赶快舀半瓢米汤,又在兜里揣了两个鸡蛋,帮媳妇把娃儿捆在背上背着,临时帮厨,她跑回蜗居去。
朱三娘是在家里给林芬接的生,幸好是顺产。朱三娘家喂的鸡,媳妇坐月子吃了。以为林芬下月才生,到时长江自然会买鸡回来。此时没奈何,暂时就给林芬煮了裤兜藏回来的这两个鸡蛋。
这段时间知青有的跑回城,有的浪游四方,有的还在打伍斗。小和尚跑回公社耍,在水碾帮去农场之前原来的生产队碾米,队长说了碾米的糠送给他。
碾房骑在大沟上,房屋中间是环形的碾槽,大半人高的扁圆形类似于运动员所掷铁饼的碾砣吼着在碾槽里转圈。四壁有许多小仓格,此外还摆满箩篼,是各家存放的谷子。仓格及箩篼存放的谷子羽用糠灰洒上记号,以防被偷。
碾主终日在里面,头发眉毛衣服蒙上厚厚一层糠灰,不折不扣像头棕熊。顺带地说:解放后什么都姓公,但这里对大队或生产队派往撑渡船的、开茶馆的仍称“老板”,管碾的仍称“碾主”,这或许是没有合适的替换词语使然。
因为这些职务属于低档,所以呼者不含恶意,还显得亲热、顺口,受者处之泰然。但是你若称公社毛猪站或供销社的主任为老板,那他不发怒或吓得变脸色才怪。
碾房内靠墙边一架风箱,小和尚正在煽米,一头一脸的糠灰。进来个宛丘五队的农民,见到他便说:“嘿,小和尚,师娘生娃儿了!”
小和尚风箱摇得呼呼响,问:“说啥子,哪、哪个生娃儿了?”
“你师娘,长江的老婆,你不去看她!”
“哦!”
小和尚一箩米煽完了,双手抓着另一只米箩篼,提起一蹲,箩篼放在腿上,再托着箩篼底站起来,把这箩带糠的米倒进风箱漏斗去煽。
为了图快他把出米开大,煽一会发现没煽出多少糠,赶快关住了,嘟囔道:“龟儿着急,急个!”
把出米调小。煽完了他用糠去跟碾主换鸡蛋,碾主取了三十个鸡蛋,用只大瓜瓢装着,递给他。
小和尚原想把糠卖了钱买烟和零用,故他捧着瓜瓢转身走时,心里又在骂碾主:“挨!他喂的鸡都是大家的谷子,他这箩篼抓一把那箩篼抓一把,他又拿鸡蛋来换我的糠!”
小和尚端着一瓜瓢鸡蛋从碾房出来,看见旁边水塘里一群鸭子,也是碾主的鸭子,多看了几眼一脚踩进水沟,差点把一瓜瓢鸡蛋报销了。
小和尚到了蜗居,站在小院里叫:“林芬!”
林芬正坐在里屋床边给娃儿喂奶,但刚生下来哪里就有奶呢。她听出小和尚的声音,忙叫声:“小和尚!”
小和尚进来,在里屋门边看一眼,不好意思进去。林芬说:“进来呀!”她喂奶露着部分□□,小和尚进去只好尽量不看。
林芬见小和尚带来一瓜瓢鸡蛋,激动得哭了,请他马上煮几个荷包蛋。
小和尚先找个筲箕,将瓜瓢放在筲箕里。笑眯眯去揭锅盖,见冷锅冷灶的,一点油腥都没有,连连甩脑壳:“啊哟,林芬,你、你坐月子是这样……”
问煮几个荷包蛋,林芬想说煮十个不好意思,说你多煮几个。
小和尚煮了八个蛋,数两遍都数成十个。看着嫩生生白里透红的荷包蛋自己都流口水,都端给林芬了。
潜意识在等着吃林芬剩下的,(林芬实际连汤都喝光了!)屁股才落在板凳上,就像触了电,马上就跳起来了,又往碾房跑——他一下想起临走倒进碾槽的三箩筐谷子还在槽里,碾砣还在旋,说不定米都碾碎了!
出去碰着长江从农场赶回来,牵着马,驮了一口袋米,手上拎了瓶菜油。小和尚道:“你龟儿,才回来呀!”
小和尚是长江的学生,脱口骂了句脏话。长江瞪他一眼,一想他肯定是去看了林芬,想拉住他问,已经跑了。
长江进蜗居就叫声“林芬!”声音又高兴又欠疚和担忧,连音调都变了,倒把林芬吓一跳。
他把油瓶子往灶头上一搁,跑进里屋,把老婆和婴儿都搂在怀里,林芬嘤嘤哭了,哭几声又和泪笑了,说抱去好好看看哪,你的儿子!
长江笑眯眯把娃儿抱到窗口边去看,看完了又在额上、脸上到处亲吻。忽听外面在喊:“哪个的马,哪个的马!”
才想起牵来的马,背上还驮着米的,赶快把婴儿抱进去。他的马可能脚站酸了,在院子里转几圈之后,啼啼嗒嗒走了出去,长江慌忙跑出去牵回来。
两口子商量拿米找农民换只鸡。到哪家去换?太熟的不好,晓得林芬生了娃儿,你拿米去换鸡人家肯定不好意思要你的米,就把鸡送给你了。
正商量着,小和尚又来了,站在院子里。长江忙走出去,连声道谢。见他哭丧着脸,便问什么事情?
小和尚道:“锤子哟!我刚才到你们家去,耽搁久了,一槽子米都碾成了米糠。我、我是帮十一队碾的米,要当赔匠!”
“那碾主在做啥?”
“龟儿碾主,他在园子里淋他的菜,他说我走没有给他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