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压根就不会抱着打赢的希望——他太清楚手下这些武将了,也不能怪他们,没有粮饷怎么养兵呢?没有兵怎么打仗呢?敏军已经失去了能赢得战争的传承,便是退一万步说,回到立朝初期,那些还能打仗的兵员都到了现在,去打建贼,打闯贼,那或许还有些微赢下的希望,但和买活军?
代差战争,这个词真的好,太形象了,代差战争,这根本就不是一场公平的较量,莫看现在双方的领土规模有极大的差距,但在皇帝来看,战争将是买活军单方面的碾压,这就是代差,买活军的‘单位产量’要比敏朝更高得多了,以至于国土的‘面积’在此时几乎都可以忽略……
谢六姐已经在称量的一端堆了太多筹码了,开战根本就不可能成为一个选项。甚至这样的份量让皇帝开始愿意重新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大敏会不会就亡在他的手上。在此之前,他一直不愿去想这些,只是因为心底其实是有答案的——皇帝一直觉得,如果他活得足够久,再活十年、二十年,那么总有一天,他要么就是南迁去金陵,要么就是和建庶人一样一把火把自己烧死在宫里,这北面河山,恐怕的确是很难守住了。
即便是知道这些,又能如何呢?他实在地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办不到,他就连在宫里骑骑自行车的自由都没有。当皇帝登临上九五至尊之位之后,不过多久他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成为了这世上最有权力而又最无能的人,少了阉党的帮助,他什么都办不到,而被他的太祖粉碎分担的相权,并未因为执掌的人更多而更好操纵,恰恰相反,内阁人数的增加反而助长了士大夫们的力量。
他们已意识到了,当他们联合起来的时候,连皇帝都不堪一击,甚至无法通过正常手段办到任何事情,只能借助阉党胡搅蛮缠。而尽管这些大臣并不会轻易地联盟行使自己的权利,但皇帝知道,哪怕是一点点改革,都会遇到极端的阻力,他不像祖父,幸运地拥有张太岳那样的能臣,皇帝能找到的,能驾驭的也只有九千岁而已,他清楚的知道,内阁里全是一群废物,他们最擅长的就是联手排挤那些没有融入他们的同僚,断绝皇帝接触到他们的途径。
至于他呢……皇帝知道,他也不是什么很好的皇帝,他比祖父还更没有耐心,他手里的权力比祖父还少。这或许也是王朝气数将尽的表示,父亲确实不得祖父的欢心,也确实不如祖父,而他或许便更加不如了,一代不如一代……不知他是否就是末代……
如果谢六姐当真对北地没有兴趣的话,或许他还不是末代,或许这裱糊匠还能当下去,或许这艘风雨飘摇的船还能再开一段时间。开几年呢?开往什么方向呢?
如果谢六姐当真对北地没有兴趣的话……他心底有个声音轻轻在说,你真觉得她对北地没有兴趣吗?
水有些温了,皇帝哼了一声,坐直身子,宫人们立刻上前打开盖板,搀扶着他起身,两块在炭火上烘得暖热的浴巾一前一后将皇帝包裹住了,那绵软蓬松的触感,舒服得让人几乎要呻吟起来,皇帝心底的郁气仿佛一下又被浴巾给揉搓散了,他顺着宫人们的安排换了棉质的寝衣——黄谨今日刚敬献的,皇帝心切尝试,连洗都不叫洗,立刻就换上了——歪在了软榻上。
暖熏笼的香味从榻下丝丝缕缕地传了过来,暖热的丝衾盖住身子,将微凉的风隔绝在外——因为藻井的关系,宫里总是偏阴冷,即便关紧了门窗也还是有风。宫人们抱来了灌着热水的高瓷枕,放在皇帝脖子底下,温软的大腿承着后脑,长发被毛巾绞紧了轻轻擦拭。
皇帝惬意地闭上眼,享受着这人间最高等级的服侍,唇边不知何时又挂上了朦胧的笑容:谢双瑶怎么可能对北地没有兴趣?她是个统治者,统治者就没有不想扩大疆土的,她现在不来取,只是因为她认为尚且不是时机。
但那又如何?还能如何?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饮鸩止渴的人,心中难道不知道这是一杯毒药吗?只是在将来被毒死,和现在渴死之间,他选择了赌一把将来的变数而已。
这样也好,他不喜欢冲突,也不喜欢战争,更不喜欢听到死人的消息。不用和买活军冲突,这些东西便会源源不绝地涌来,不管怎么样,反正少不了他的用度。
这样的日子,能享受一日,为什么不享受呢?江南那些地方,由得她慢慢去吞吧,一年一两个县,可以喂养好几年呢,听说谢六姐从不亏待跟随她的人,朝廷也算和她做了买卖,应该不会太吃亏吧。
能少死些百姓总是好的……
要不然干脆封她一个护国天女算了……
如果买活军能解决东江岛的补给问题,辽饷至少可以减征一半以上,但要不要减这么多呢?
是不是该挪一部分银子出来,至少试着从买活军那里偷学一点练兵的办法……
种种想法在心头浮浮沉沉,睡意倒一直没浓,这一阵困头过去了,皇帝有了些精神,懒洋洋靠坐在榻上,寻思了一下那个多联骨牌猜想验证器,又觉得这样的好东西还是明日再来钻研,入睡时都有期待,便随意地道,“今日带回来的报纸呢?还附了一份手抄本的,对,就是那个《吏目参考》——念给我听……算了,还是我自己看。”
他取过了一叠麻纸,先读标题,“谈谈我们为何不能用恐惧和迷信统治百姓……哈!有趣!竟还是谢六姐撰写,太有趣!”
皇帝一边笑一边往下读,他的笑意很快就消失了,脸色也逐渐严肃了起来。
这一夜,乾清宫的新式蜡烛熄得很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