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航行,机舱窗口外是阴沉厚重的浓云,除了机翼上灯光闪烁,目之所及,都是没有边际的昏黑,看不清天穹尽头,也不知道脚下云层外,经过哪片山脉峡谷。
机舱里温度并不低,姜时念倚靠着窗,身上盖了一层毯子,仍然冷得打颤,她指甲掐着手心,眼睛闭紧,含糊低喃着一个人名字,骤然从断断续续的梦里惊醒过来,睫毛掀起的时候,泪开了闸门一样接连溢出,从清瘦下巴滴落,掉到她怀中用力压着的信封上。
她惶然直起身,把上面沾的水滴抹掉,但动作间匆忙,湿润洇开,蔓延到信封上手写字迹的边缘,晕开了“姜穗穗”的姓。
凝固的情绪也如同他亲笔写下的这个字,被冲垮了缺口,在孑然一身的深夜里彻底决堤。
姜时念喘了几下,不堪酸疼地蜷住背,把一直爱护到不许人碰的这封信攥在手里狠狠揉皱,它像连着她的神经,胸腔里绞痛得不能呼吸。
她在座椅上窝成一团,手指抖着把里面的信纸抽出来,想再看一遍早就能背下来的内容,她逐字逐句地描摹前面几行。
上面笔锋凌厉的字体透过纸背,写着“穗穗,这封情书的开头我重写过无数遍,最后落笔,最想说的还是对不起,对不起我的感情以这种方式向你剖开,把对你的心填进让你厌恶的污浊,八年或者更久的暗恋,都不能洗涤我,我自知配不上,可还贪得无厌,想求你施舍给我一分爱意。”
“这些你并不知道的时光,从跟你重逢的第一天起,我时刻都想当面对你说,可惜我没被爱过,也就如你最恨的那样,不懂怎么爱人,所以在罪大恶极之后,我想把这份你或许并不需要的告白,尽我所能的正式庄重。”
“现在你看到这里,我应该正陪你站在跨年夜的烟花下,如果你懒得继续看完,那就抬头,我亲口告诉你,我已经爱你多久。”
姜时念眼前模糊得发疼,文字替换成了男人低磁的声音。
他说他不会爱人,却为一个人寂寞奔赴了八年,流血拼命,把自己燃烧殆尽。
信上每个字都是穿心的箭,姜时念缺氧般胸口起伏,继续不下去,她不敢看了,小心地把纸上褶皱又一一抚平,折好摁在心脏,像跟他贴着,她咬死嘴唇,堵住自己哭声。
刚才她梦见沈延非了。
他离开以后,第一次相见。
梦里他还是走之前的样子,穿那天清晨出门时的黑色西装,独自站在机场出发大厅里,定定望着没有人的身后,她哭着朝他跑,可他越来越远,直到她跑进异国他乡剧烈爆炸的烟尘里,看到他浑身浴血,却衣衫齐整,英俊挺拔,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简洁的婚戒,朝她翘起唇,温柔说:“穗穗,是我擅作主张,戴上了戒指,我想这样,我就不算是孤魂野鬼了。”
姜时念仰靠在椅背上,摸着自己手指上跟他成对的钻戒。
他出事的消息传回国内时,她愣了很久,哑声失笑,坚决不相信,她冷静甚至无情,然后再歇斯底里,直至许然带着律师,拿出正式文件,给她宣读他留下来的遗嘱。
她那时可能是疯了,一个字都不听,跌撞冲上二楼的书房,要拉开抽屉看他写的情书。
她不要什么遗嘱,她只要听他表白。
但抽屉拉不开,锁死了,他走前,就把这个藏着秘密的角落对她封存,如果回得来,他亲手打开,如果回不来,她就不需要知晓,忘了他就好。
许然劝她不要看了,那把锁除了三哥,没人打得开,她推开阻拦冲出家门,买斧头回来,硬是要把这张写字台砸开。
变形断裂的木料里,他的情书,他亲笔整理写下的遗嘱原始稿,和深红色丝绒小盒,一起掉落出来。
盒盖散开,一枚女款婚戒,火彩刺目。
她蹲在地上,把戒指戴上无名指,终于知道,沈延非真的不会回来了,他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为她粉身碎骨。
飞机遇到气流,开始颠簸,机舱里渐渐嘈杂起来,姜时念毫无所觉,红肿的眼睛怔怔盯着窗外。
这趟辗转飞往南非的航班,是沈延非出发时乘坐的,她在一步一步,走他去赴死的这条路。
离开北城前,许然哭着跟她说,别去了,三哥找不到了,他甚至没有全尸,就算立起一座碑,也是空的衣冠冢,她应该往前走,她的前路已平,没有隐患,锦绣成堆,那个她最怕最恨的人,已经消失在浮沉里了。
可姜时念想,是不是离他碎裂的灵魂近一点,她就能再摸到他的气息,带他找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