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天夜里,大部分士兵正在这个叫做白石围的地方休息,忽然听到了哨兵警报的号角。大伙儿都抄家伙起身来看,只见四面八方好像有几条火龙正围拢,还不待望个分明,已经听到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他们虽自恃有五千人,而且全副武装,但这样望过去,却看不清楚对方到底有多少人。好在他们都训练有素,晓得被敌人包围之时,己方更应该紧缩成团,外围盾牌保护,缝隙中伸出长矛来,阻止敌人突破,更要架起强弓硬弩,连连射击,不让敌人近前来。所有士兵早在平日操练之时,就熟悉如此战术。此刻,不需将官发令,大伙儿已经自觉冲到自己的岗位。可是,还不待外围的士兵支好盾牌,那四面八方的火龙就喷出嗖嗖箭雨。樾军的强弩尚且没有如此的射程,谁料到普通的羽箭竟有恁大威力?霎时间,外围的士兵纷纷中箭扑倒。内圈的士兵有些还不明就里。不过因平时操练之时早已言明,外面的人倒下,内圈的人就来立刻顶上。所以他们急忙去撑起同伴的盾牌。然而,大部分人都还来不及竖好盾牌,第二蓬箭雨又杀到跟前,于是,又一批士兵中箭倒下。
如此,敌人的羽箭不停。樾军士伤亡不断。虽然五六个回合之后,终于布好了防势,但敌人羽箭陆续杀到,他们也只能被动应付,几乎无法组织弓箭手还击。大伙儿心想,既然有盾牌保护,一动不如一静,等敌人射光了箭,来到跟前,再用□□对付他们!
可对方却停止了前进,就在羽箭攻击力最强的那一个射程之处合拢了包围圈,嗖嗖嗖,压制着樾军。樾军的大小军官都命属下沉住气,先从盾牌的缝隙里查探敌情,看看对方到底有多少人。
樾军士兵也果然是久经沙场的,从方才交锋的失利中慢慢冷静下来,各自悄悄窥探。只可惜,夜色深沉,对方的火把甚多,虽照得天空也犹如被烧着了一半,却晃人眼睛,根本看不清楚。众人又只能咬牙等待。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羽箭撞击盾牌的“笃笃”声戛然而止。众人疑心有诈,又稍等了片刻,才再次从盾牌的缝隙里望出去。仍然见到火光晃动,并不近前来。莫非是敌人也惧怕近身肉搏,所以想要对峙?又静待片刻,终于忍不住了。有士兵弯弓搭箭朝敌方阵营射了过去。这一箭,犹如扎进了深潭,又好像射入了虚空,穿入火光之中,无声无息。
难道是落了空?余人心中犯嘀咕,便又有人射了一箭,仍是飞出去无声无息。既没有听到敌人中箭的惨呼,也没有见到对方还击。樾军众将士大感蹊跷,纷纷在盾牌的掩护下弯弓射击。一瞬间,仿佛方才的形势全然逆转,樾军在攻击,楚人在防守。
但这样的情形却没有持续太久。樾军很快就觉得战况古怪。依照他们这种圆盘战的阵法,若要进攻敌人,就需要内圈的兵士也端起盾牌,不断向外圈扩张,即可有掩护地推进到敌人的跟前。此时,将官便下了进攻的命令。士兵们便有序地补充到圆盘的外围。一路前进,一路放箭,提防敌人使诈。
当圆盘的最外围距离那些火把只不过三、五丈远时,众人开始意识到根本没有放箭的必要了。因为那些火把只是插在地上,后面根本连鬼影也不见一个!
他娘的,竟然被耍了!众士兵都火冒三丈。虽然还端着盾牌,但已经不再步伐整齐地维持着阵列,纷纷快步冲上前去。有的冲着火把挥刀,有的索性把火把拔了起来。果然,那后面是空无一人的——不仅是火把的后面,火光可照亮之处都不见人影。方才来势汹汹的敌人,竟好像鬼魅一般,瞬间没了踪迹。
躲到哪里去了?就算是撤退,也没有这么快!附近的荒地一眼可以望出好几里,也没有藏身之处呀!樾军将士们大惑不解,更加气闷——敌人毫发无损,他们却伤亡惨重。若是不能杀对方个片甲不留,以后大樾铁骑的面子还往哪儿搁?有不少人就擎着火把继续向前追,想找到一些敌人逃逸的蛛丝马迹。
不过大伙儿都还是谨慎的。并没有单独行动。而是按照他们平素的操练,大致保持着全盘的阵型。大约前进了十来丈,圆盘阵已经拉到了极限,几乎成了一个单层的圆圈了。这样既不利于攻,也不利于守。为免遭遇突袭,应对不及,大伙儿便停止了前进。
“等天亮了再做计较!”领军的将官命令所有人退回去,严加防守,也医治伤员。
众士兵都无异议。哪怕心里再气愤,也不擅自冒险——早先同僚在青蛇沟所遭遇的各种怪事,他们已有所耳闻。奇门遁甲既是楚人所擅长之事,此刻贸贸然追出去,那黑暗之中还不晓得有什么危险在等着他们。
一众人便原路退回。可还没退得多远,忽然有些人就感觉脚下踩空了。明明过来的时候是实地,怎么回去时忽然起了变化?而另一些人走着走着,忽然地下就刺出一根尖锐的竹枝来,即使没有立刻被戳穿脚底板,也惊得失去平衡摔倒在地。还有一些人听到了同伴的惊呼声,正要转头来看,身边“砰”地一响,就被炸得飞上了天。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樾军的圆盘阵再也不是圆盘,一些人中了机关摔倒,另一些人被同伴绊倒,鬼哭狼嚎闹成一片。
只有先前因为中箭而留在原地的伤兵没有遭遇到机关暗器的袭击。他们本因伤得严重,动弹不得才躺在那里等待救治。这会儿,愕然地看着同伴跌进陷阱,却束手无策。只能用尽全身力气握着兵器,以防敌人也向他们发起突袭,到时不知能不能自保。
便这样既惊恐又焦急地僵持了约莫一顿饭的功夫。混乱终于稍稍平静了下来。部分躲过了机关死里逃生的士兵狼狈万状地逃回了最初的阵地。同伴自然着急地询问,究竟遇到何等机关。有的说是深坑,有的说是捕兽夹,有的说的铁钉板,还有的,浑身臭气熏天,声称自己掉进了粪坑。不要说是听的,就连说话的也觉得离奇无比。
稍微休息了片刻,他们才又壮着胆子重新靠近方才遇袭的地方。先前顾着逃命,都没细看,此刻方觉惨不忍睹。有落进深坑的同僚,自然是被下面的利器刺穿了。还有两三个人穿成一串的。亦有被铁钉板和捕兽夹所困的,原本伤势不重,但被后来者压住,也都一命呜呼了。少有几个一息尚存,但看来也支持不了太久,大家只能忍痛给他们来个了断。那个自称掉进粪坑的,越看越后怕——他之前只觉得自己是脚下踩空,然后就有一盆粪水兜头淋下,慌乱中不知抓住了什么东西,爬上地面就撒腿奔逃。这时才看到,不少当时在他左右的同僚都已经被穿成了糖葫芦,他以为是救命稻草的那件事物,其实是一条锋利的竹枝。他是福大命大,刚好将竹枝拉得斜了过来,借力逃出陷阱外。其他人没有这么好的运气,都已经丧命在竹枝上。
数点人数,来时五千人,此刻大概连五百也不够。“这些楚国的散兵游勇,竟然搞出这么大一片机关?”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不敢相信。又想:“敌人鬼魅般出现,又鬼魅般消失,莫非也是借着机关暗道?”便尝试四下里找寻。可是,放眼望去,只看到血肉模糊的尸体,真有地道也早就被遮蔽,何况眼下又是黑夜之中,哪里瞧得清楚?更担心敌人还有什么厉害的后着。若全军覆没,就连个回去报讯的人都没有。幸存的兵士便退回原地,紧紧围作一团,戒备到天明。
所幸,后来未再遇到袭击。残存的樾军士兵深知他们已经没有战斗的能力,留在楚人的地盘上越久越不安全,就趁着天光大白时互相扶持着,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向刘子飞的大营撤退。历时两天两夜,才终于跌跌爬爬地回到营中。
遭遇如此惨败,听到消息的人全都震惊了——岂不是和青蛇沟差不多?此等大事不能不报告给刘子飞。
可想而知,原本已经因为伤病而变得暴躁无比的刘子飞听到这消息,更加暴跳如雷,怒斥道:“我堂堂大樾国的兵队,怎么能败于楚国乌合之众?定是你们太过大意!还不再加派人马将蟊贼扫尽?是想等他们挖地道挖到咱们脚底下来吗?”
当下,又派出三千人的队伍回到了当时遇袭的白石围。战场依旧。因为天气已经寒冷,尸身未曾腐烂,当日可怖之情形犹如再现眼前。众人都不免心中悲痛。尤其,又看到有些尸体几乎是□□的,身上的铠甲被剥了去——莫非是楚国流民经过此地,抢了死人的衣衫来御寒?见战友如此下场,谁不动容!但再瞧真切些,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寒战——被剥去盔甲的尸体可不止几具。放眼可见之处,几乎所有死尸身上的盔甲战袍都不见了。不仅如此,连兵器也被捡走。这绝不可能是普通流民所为,没有千八百人,怎能这样扫荡战场?这必定是楚人,用机关暗算了樾军之后,还回来搜罗战利品!
众人怎不既惊又怒。恨不得立刻把敌人揪出来碎尸万段。然而极目四望,除了旷野,和在远处盘旋着等待分吃腐肉的乌鸦,鬼影也无。他们只得压抑了心中的怒火与悲痛,一方面严加戒备,一方面着手检查吞噬了战友的机关,想看看是否有敌人出入的暗道。
可惜,战场虽然有纵横的沟壑,但全然看不出从哪里挖过来,又挖到哪里去。最终,他们一无所获,又原路返回大营向刘子飞复命。
这一次,刘子飞更加火冒三丈:“蠢材!楚人真的挖了地道,让咱们陷进去,事后他们还能不把入口堵死,等着你们去找吗?若是没有堵上,留个口给你钻,那就一定是陷阱!”
带兵的军官当然也明白这道理,不敢辩解。
刘子飞还继续骂:“我让你们去杀光楚国的蟊贼,可没让你们去研究人家的机关暗道!他们爱做耗子打洞,由得他们去。岂不知他有千般妙计,我有不变之宜?只要烧光、杀光,他们还能玩什么花样?”
军官心中暗自嘀咕:岂是我等不想杀敌?也要见到敌人才能杀呀!但他不敢与刘子飞争辩,怕火上浇油,只能领命退了出来。次日,又再领兵往东面去。
同时被派出去的,还有另外好几支队伍,分别向东西两面,去扫荡楚国的抵抗力量。
少则三天,多则五天,一支支队伍都回来了,有的一个敌人也没有看到,有的说是抓到几个逃难的,还有的则撞上了敌人的陷阱,万幸仅损失了七八个人,但敌人的毫毛也没见到一根。此等战果,怎不让刘子飞光火?将领们遭到了一顿狗血淋头的臭骂,几乎是被打出了大帐来。刘子飞还在里面怒吼:“再给我去找!一定要把楚国的蟊贼找出来杀光!”
众人不禁都悲叹,要是能找出来,早就杀了,还等到现在?楚国的丛林,楚国的沼泽,毕竟还是楚国人最熟悉。这样苦苦地找寻,根本就徒劳无功——没有再遭遇白石围那样的惨败,已经该暗自庆幸了!不,其实也不能庆幸。以往他们出征在外,刘子飞纵容他们烧杀抢掠,虽然不一定能杀多少敌军,但有金银财宝可以瓜分,有妖姝美姬可以解闷,更重要的还有粮食可以带回军中。那时候,他们只要一路前进,几乎不需要从后方调集粮草。如今,深入楚国腹地已经两三个月,所到之处只有焦土,连一粒粮食也没有见到。再拖下去,他们就要从揽江调运粮草了。
几位于是私下里商量:刘子飞如此战术,根本行不通。但这里的军官谁也没法向他指出来,或劝他重新考虑。一方面,大家追随他久了,都了解他的心性,素来争强好胜,忌讳别人说他的短处,尤其厌恶部下指出他的疏漏。之前对郭罡有几分信赖,但是自从听聂先生分析个中玄妙,就把郭罡恨了一个洞。聂先生算是可以跟他说上话的人,如今却死了。谁还敢摸他的老虎胡须?而另一方面,他遇刺受伤,这病痛使得他更加糊涂,连寻常利弊进退都判断不出,就算有人能跟他陈明厉害,他大概也无法清楚地思考决断。由此看来,再让刘子飞指挥,他们这支先锋队伍若不落入楚人的陷阱全军覆没,也要成为饥饿疲惫之师,灰溜溜退回揽江。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是失败的结局。
不如向揽江和江阳汇报,让石梦泉主持大局,把刘子飞“护送”回去养伤,另外指派前方的主将?有人如此提议。
“内亲王和石将军毕竟和咱们有过节!”旁人提醒道,“就不怕他们趁机把咱们给吃了?刘将军日后康复,可饶不了咱们。”
“那你说怎么办?”众人问。
“这个……”被问的只会挠头。
谁也想不出可行之计。围坐叹气。
帐外的哲霖听得分明。露出狐狸般无声的微笑——白石围应该是出自严八姐的手笔吧?楚国义军的本领果然没叫他失望。如今,时机可算是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