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移动得挺快。不一会儿已经排到了玉旈云和乌昙。发钱的是两个面白无须的男子,瞧着便像是宫里的太监。玉旈云接过了钱,紧走几步,就对乌昙笑道:“还真是太子殿下砸钱办的事。我看以后楚国皇宫里一半的太监要扮道士,另一半的就要说藩话,可真热闹!”
正说笑的时候,忽又见前面有另一条队伍,多是些老弱妇孺,个个垂着头,低声念念有词。两人好奇地过去看看,见队伍的尽头有个女子,正握着一个老妇的手不知说着什么。待他们再靠近些,只见那老妇老泪纵横,对女子道:“女菩萨,谢谢你!”
“咦!还有仙姑在这里开坛呢!”玉旈云轻声嗤笑。
“老妈妈,我不是女菩萨。”那个女子柔声回答,“我不过也是一个蒙恩的罪人罢了。你往后有什么难处,只管到基督堂来,弟兄姐妹们都会帮你的。”
“还有堂口呢!”乌昙笑道,“听起来倒像个江湖帮派了。”
但玉旈云面上的笑容却忽然凝固了,好像见了鬼似的瞪着那被称为“女菩萨”的女子。
“王爷?”乌昙还以为她忽然不舒服了,急忙抓住她的手腕试试脉搏,“你……你怎么了?”
“啊……也没什么!”玉旈云摆摆手,“就是忽然觉得这女菩萨也有点意思——咱们去那基督堂瞧瞧!”
乌昙明知她有所隐瞒,却也不好逼问。解下自己的罩衫给她披上,道:“夜凉露重,只能去瞧瞧,就该回客栈了。”
换在往日,玉旈云必定又要骂他学得好像石梦泉一样婆婆妈妈,但此时,这位叱咤风云的铁血将军却一句话也没有说,见那“女菩萨”带着一众老弱妇孺往东面的街上走去,就紧紧地跟上。一路上也是不出一言,很快来到一座粉刷一新的宅院前——其规制和江阳的惠民药局也差不多,只是门口挂了“基督堂”的牌匾,屋顶上也不见寻常的雕花,只有一个黑漆漆的十字架。
一众人等步入院内,果然就如先前那汉子所说,有人端上了饭菜来——院内放了十来张圆桌,每一围都可坐十余人。好像是要宴客一般。只不过桌上的饭食普通,只有咸菜稀粥,和天灾时官府赈灾的粥厂也差不多。乌昙环视四周,见大部分都是衣衫褴褛之人。暗想,方才排队领钱的,可能还有些家境不错的闲人,纯粹拿几个钱耍耍,而到这里来喝粥的,都是最穷苦的那一群。不然,谁浪费这世间?
如此一来,他和玉旈云就显得颇为突兀。但玉旈云丝毫没有要退回去的样子。他只有陪着,找了一处灯火昏暗的角落坐下。
未几,那藩鬼和尚白神父也来了。说了一番感谢上帝赐予食物的话,才请众人用饭。那些来吃白食的看来是饥饿已久,个个端起碗来一通狂灌,很快就把一碗稀粥喝个底朝天。玉旈云和乌昙都还没动手,旁边已经有几双眼睛盯着他们的碗。“你拿去喝吧!”玉旈云将碗推给身边的妇人。妇人连“谢谢”也没说一声,就抢过去和孩子分吃了。乌昙也对另一个瞪着自己的小孩道:“拿去吃吧!”那孩子立刻扑过来,端碗跑了。
只是跑了没几步,孩子忽然一个踉跄摔出去,粥碗打得粉碎。在都众人默默喝粥的基督堂里,“乓啷”一声,显得颇为刺耳。大家都转头来看。那孩子惊了,哇哇大哭。
“别哭,别哭!”先前那“女菩萨”快步上前,“不就是打烂了一只碗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孩子还是抽抽噎噎,不知跟她说什么。女菩萨就朝乌昙这边看看,继而牵着孩子的手走了过来。乌昙心中一紧,立刻将玉旈云挡住身后。
“你虽然饿了,但是拿走别人的饭碗也不对呀。”那“女菩萨”对孩子道,“还不跟人道歉?”
“不必了!”乌昙道,“我也不饿,只是路过,就来看看。”这时,他和这“女菩萨”离得十分近了,可以看清对方的面目——只是一个容貌寻常的女子,不知玉旈云方才为何那样盯着她不放。
“哦?那可就真是缘分了!”那女子道,“不为吃饭,也走进基督堂来,请一定多留片刻,听白神父讲道。”
再听那藩鬼说让人打脸的荒唐道理?乌昙可不想。就笑道:“我只是听人说这里有饭吃,有钱拿,所以好奇来看看。现在见到有饭吃是不假的,但是有没有钱收?”
女子也不生气,淡淡道:“当然是有的。不过瞧公子的模样,也不像是稀罕那几个小钱的人。”
“钱我的确不稀罕。”乌昙笑,“只是我走南闯北见过的神仙庙宇也不少,让人添香油的很多,给人送钱的却少。或许是因为那些神仙灵验,所以善男信女心甘情愿送钱去,而你的菩萨却不灵,故尔要靠银钱吸引信众?”
女子的态度还是淡然:“天下庙宇荒废得也多,不灵验,得不到香油钱就荒废了,公子的解释似乎很有道理呢。只不过,耶稣基督若不是真神,没有从死里复活,他被钉十字架后千百年,怎么他的信众反而越来越多?照着你们的说法,他既不能保升官发财,也不能保子孙绵延,更不能包治百病长生不老,信徒们跟着耶稣,是图个什么呢?”
乌昙本想说,是“吃饱了撑的”,但又想到若口没遮拦和这个楚国太子派出来传教的女子起了争执,可能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反正他随口发话,只是想要把那女子的注意吸引住自己的身上,避免她看见玉旈云。于是,索性站起了身,将玉旈云挡了个严实:“我也不知是图个什么。是不是一会儿住持会再解释给大家听?”
“不错,公子稍坐。”女子道,“白神父一会儿就会讲……”话未说完,听另一张桌子前有人唤道:“以斯帖,烦你过来一下。”女子回头望望,便对乌昙微微福了一福,转身走了。
“以斯帖?”玉旈云喃喃,“怎么有人叫这么奇怪的名字?”
“那是她的法号。”旁边一个妇人道,“我听那些公公们都管她叫做‘符小姐’。”
“符小姐啊……”玉旈云的声音幽幽,好像一潭凝碧在秋风下微微起了波澜。乌昙不禁扭头看了她一眼。
“符小姐可有来头了。”另一个妇人道,“我听那些公公们说,她是长公主的干女儿,之前皇上还把她许配给了程大人呢!”
“你是说程亦风?”玉旈云惊讶。
“但后来不知怎么的又没成。”那妇人道,“也许是程大人被贬了官,皇上觉得他配不上符小姐了吧?听说符小姐可是皇后娘娘跟前的大红人呢!”
“哦?”玉旈云的声音忽然变得冰冷。乌昙还不及观察她的神色,她已经“倏”地站了起来:“我们回去吧。”说罢,头也不回,直朝基督堂的大门走去。
乌昙也赶忙追上。
“公子,不是要听白神父讲道的吗?”身后传来呼唤声。
玉旈云堪堪跨过了门槛。乌昙转身,想要挡住那姓符的女子。但未想到玉旈云自己停住了脚步,转脸看着对方,神色清冷如秋夜的月光。那女子愣了愣,似乎被那冷冰冰的眼神冻住,张着口,却说不出话。一瞬间,诡异的沉默,像是夜雾,将他们浸没。
但只有眨眼的功夫而已。玉旈云又笑了起来,拱手道:“本来倒很想听听白神父的教诲,不过,忽然有些重要的事要做,只好先告辞了。多谢招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