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有成为怪物前,时晚曾是天才。他所在的那一届,连他在内只有二十三个人,昆仑的学生,向来贵精不贵多。初入昆仑是落雪日,数百座绵延的山峰都笼罩在雪中,抬头向上望,只能看到大片大片纷纷扬扬。刚成年的学生们都还没有修出灵力,于是人人裹得像长了腿的球,时晚头上戴着帽子脸上围着围巾,只露出一双有着浓密睫毛的眼睛,呼出的雾气凝成了霜花,又化作沉沉的寒意。剑修同体修一样都是条极苦的路,除了强健的体魄外还要有坚韧的精神———登雪山,只不过是入学的见面礼。裹挟着雪花的寒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时晚扯了扯被风吹得有些歪的帽子,心中隐隐生出了期待———他的姐姐在两年前成了昆仑的学生,两年后,他也成了昆仑的一员。很快他们就能再见面了。雪越下越大,二十三个人在高耸的雪山上像是挤成一团的小蚂蚁,看着有些可怜。从山脚下开始攀爬时大家就逐渐分散,节?完整章节』()”抓住胖球球右胳膊的大侠有着与她身手不符的、甜甜的声音,“伤到了没?”时晚感觉地面有些微微震动,他惊骇地转过头去,可能是因为他们三个下去得太快,其他人以为他们三个一同滚下去了,于是冲过来想要营救,但这段路实在太滑,于是时晚最终看到的,是好几个张牙舞爪的雪人冲向他们的方向“以死明志”。你们不要过来啊!!!石壁旁的三个人转头后瞳孔地震,想要拔腿开溜已然来不及,于是一群人七弯八拐地摔在了一起,有着厚厚积雪的石壁上甚至有了数个人形的凹印。被从积雪里挖出来的时候,时晚木着一张脸想,这可真是个糟糕的开始。虽然入学前的登山有了不大不小的乌龙,但好在他们都顺利地领到了属于昆仑学生的剑令,时晚那天救下的小胖墩叫曲玉韬,和他一起救人的女生叫燕豆蔻。时晚和燕豆蔻都不是话多的人,但曲玉韬不是,在食堂里,他们三个坐一桌,曲玉韬将自己知道的东西一个劲儿给他们科普,生怕他们因为不了解常识而吃了亏。曲玉韬有着一张若银盘的脸,笑起来灿烂得像向日葵,一点都不惹人生厌,所以无论是时晚还是燕豆蔻,都默许了他在吃饭时叽叽喳喳。在说了一大堆后,曲玉韬口干舌燥,他咕嘟咕嘟喝完一整碗汤:“两位大侠!你们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燕豆蔻和时晚几乎是同时转头,脸上如出一辙的诚恳:“在听在听。”“这还差不多———”曲玉韬立刻就被顺好了毛,露出了有点翘尾巴似的得意的笑,“常识我刚刚说完了,现在我们来盘点盘点各年级的风云人物”入昆仑的节♀完整章节』()在嘻嘻哈哈声里,同学们将时晚他们三人簇拥到了中间:“来来来,拍合照了!”“我们所有人都站在这儿———”时晚有点迷惑,“谁去拍?”“放心!”站在他右边的曲玉韬用胳膊肘捅捅他:“我把我弟贡献出来了!”他高声道:“连溪———”比正常成年人还高的巨石后,钻出来一个睡眼惺忪、肉乎乎的小豆丁:“哥~”“连溪宝贝快给我们拍照!”“哈哈哈哈哈玉韬你怎么压榨这么小的童工啊?”“小溪乖乖给我们拍照,到时候姐姐给你买糖吃~”“来啦来啦~”曲连溪奶声奶气道,“哥哥你答应我的事不要忘啦~不然我就生气了哦~”“知道知道!”曲玉韬看着自己软乎乎的弟弟,笑道:“十根不同口味的棒棒糖嘛!”在大家的起哄声里,年幼的曲连溪按下了快门,将这欢乐的一幕永久定格。“韬啊,照片记得给我打印一份哈!”“我也要!我也要!”“玉韬别忘了我的!”“给我打印两份,我容易丢东西!”大家拍完照之后迅速散开,改成了在一边围观,还有几个活泼的凑到小小的曲连溪身边,捏捏他肉乎乎的脸颊,烦得曲连溪嗷呜嗷呜地装老虎吓人。时晚也准备离开,却被燕豆蔻和曲玉韬一左一右按住了肩膀。“我说我们时大天才,别这么急啊———”曲玉韬无奈道,“忘了前两天老师通知我们的吗?”时晚下意识看向燕豆蔻,眼中浮现点点疑惑:“什么通知?”燕豆蔻轻轻地揪了一下时晚有点长的头发:“优秀学生代表合照啊!”熟悉的字眼触动了记忆,时晚总算想起来了:“竟然不是拍班级合照么?”“我们三个合照总得有个人帮着拍。”曲玉韬耸耸肩,“我在班群里问了一下谁愿意帮忙,结果他们呼啦啦全涌上了要拍大合照。”燕豆蔻笑着叹了一口气:“阿晚,不练剑的时候你就是个笨蛋。”时晚转过头看向她,有点紧张,又有点认真地解释:“我不是笨蛋,就是事太多了,不小心给忘了。”
“好吧。”燕豆蔻松开时晚被揪住的头发丝,“那信你一回。”他们俩说话的时候,围在远处的同学们纷纷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咦惹,好好的山峰,竟然有粉红泡泡的酸臭味!离得最近的曲玉韬首当其冲,他感觉自己像颗发光的荧石,在这里格格不入。“连溪拍照!”他迅速寻求外援,“再加十根棒棒糖!”曲连溪不学老虎叫凶人了,他抱着相机,迈着小短腿噔噔噔跑过来:“来啦~”于是新的照片再次出炉,打印出来后有了落()款———【壬辰年优秀学生代表曲玉韬、时晚、燕豆蔻】。摄影者【曲连溪】。这一天结束后,时晚光秃秃的剑柄上,多了一个随风飘荡的粉色平安结。给时晚送平安结的曲玉韬笑着调侃他,还用了很久不曾用过的称呼:“我说两位大侠啊,难道我也是你们粉红泡泡的一环吗?()”优秀学生代表的照片最终被放到了灵山的藏书室,和许许多照片一起,陈列在了璃镜后。曲玉韬目光从那些照片上划过,不由心生感慨:≈ap;ldo;我们也成了昆仑的一部分啊?()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人会随着时间湮灭在岁月中,史书也会在更迭之中只剩下寥寥数言,无数普通人只是遥远岁月中的一粒沙,不会有细致的生平留下。怎么证明他们存在过?这里,证明他们存在过。燕豆蔻忽然一言不发地打开了璃镜,取出了那张照片,她从口袋里掏出了另一张照片———是他们这一届的合照。“悄悄把他们放在我们后面!”燕豆蔻眨眨眼,“毕业的时候说出来不哭死他们!”“咦~”曲玉韬说,“真坏,我同意!”时晚没说话,但他使了一个小小的法术,将两张照片固定在了一起。曲玉韬拍拍他的肩:“英雄所见略同。”他们从灵山的藏书室出去,还有不到一周昆仑就要放寒假了,大家最近都在忙着进行最后的冲刺,藏书室里人不多,但书满为患。好不容易从书堆挤出来,连时晚都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实在是太难挤了。“放假前的藏书室,非铜皮铁骨不要轻易尝试,真———”曲玉韬的吐槽在看到天空的那一刻戛然而止,“那那是什么?!”昆仑常年淡蓝的天空破开了口,一条条裂缝扭曲着,裂缝背后是不见底的黑色,令人望之生畏,有诡异的东西从裂缝里飞出来,散向四面八方,最大的那一团径直冲向他们的方向。昆仑凛冽刺骨的灵气顷刻染上诡谲,无边的恶意笼罩下来,带着不祥的气息。他们三人配合默契不需要眼神交流,燕豆蔻展开防御法阵,时晚蓄势待机,曲玉韬向藏书室里同学们示警,这一切都只发生在两秒之间。坠落下来的诡异东西视灵气如无物,纵然时晚已经在节?完整章节』()“时晚!你会后悔一辈子的!”随春生上缭绕的黑气随着锋利的剑身刺入曲玉韬身体的那一刻,他感觉到了解脱,目睹着鲜活的同学们一个二个死在眼前,在自己眼皮底下变成了尸块,这种无力的痛苦感逼得他想一死了之。曲玉韬双手的经脉已经断了,但凡他能拿起剑,他会带着时晚一起死,可他做不到。随春生贯穿皮肉刺入心脏,曲玉韬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濒死之际,他听到阵法停止运转的声音,之后,他就陷入黑暗里了。时晚是在撕心裂肺的剧痛里醒来的,视线还未恢复焦距前,他先嗅到了浓烈的血腥味,熏得他几欲作呕,在视线清晰后,他发现他的剑已经刺破了时序的衣衫,沁出了一片血色,千钧一发之际,他尽力扬着剑向上一划,恐怖的剑痕从时序的心口斜斜划到她的左肩。汹涌的鲜血喷出来,空气中的血腥味更浓郁了几分。时晚最初意识到的剧痛,是因为时序的剑穿过了他的心脏———在他的剑抵达之前。终雪尽在他的心口震颤着,尾端淡蓝色的剑穗摇晃,发出像哭泣一样的悲鸣。时序的脸冷极了,像是雪峰上不化的冰雪,哪怕顶着这样严重的伤势,时序的手依旧执着剑,将他牢牢地钉在了墙上。时晚的思绪有些迟钝,那么严重的血腥味,不是时序的伤可以造成的,他的目光在周围晃了一圈,却好像失去了言语的功能———四处飞溅着鲜血,满地尸骸残片,就算是最严苛的历练里,也不会出现这么恐怖的画面。他在这片狼藉里,看到了许多熟悉的东西:牧览的半块剑令、六棋最爱的项链、承宇的一只眼睛几个小时前还在和他打招呼的同学们,已经成了毫无生机的碎块。缺失的那部分记忆好像蕴含了无穷无尽的恐怖,时晚几乎要听不清自己声带震颤时说出了什么。我到底做了什么?他听到了时序的声音,她从来都坚定温柔,连严厉都少有,可现在,时序的声音痛苦又尖锐———“时晚!!!”时序在发现天空的异动时正在扫荡一座山峰,她毁掉了从天而降的阴物后,心中忽然涌起了极不好的预感,预感来得又急又凶,她痛得一时间竟然站立不住,一直安静悬浮在她身侧的终雪尽急得围着她团团转,和她一样不安。时序突然意识到———时晚出事了。所以她会感应到不对,终雪尽也会给她预警。昆仑凛冽的灵力已经在这突发情况下变得混乱暴戾,时序好不容易感应到时晚所在的方位,()但他没有想到她赶过去时,见到的画面是浑身浴血的时晚将随春生插入曲玉韬心脏,而他的身后尸山血海,无一存活。这一场灾难来的没有预兆,就像这场悲剧的发生。壬辰年的大三共有二十三个人,最终只活下来了两个,一个是造成这一切的时晚,一个是用各种珍药勉强抢回一条命的曲玉韬。曲玉韬虽然活着,但伤得太重,一生的修为从此无法再寸进分毫,而时晚,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若是正常人被一剑刺中心脏,不及时救治必死无疑,可时晚却在痛苦挣扎之中,渐渐伤口复原———不化骨的脊骨,赋予了他“不死”的能力。没有办法杀死时晚,于是他被关到了无萦,那是昆仑最寒冷的地方,灵气不够深厚走进去都会受伤,从来只用来关押罪大恶极之徒。时晚被囚锁在无萦的的最深处,昆仑这段时间收集来的不化骨碎片和他封印在了一起,之后长安学府也像昆仑移交了一批,层层冰锁链将时晚固定在了这片冰天雪地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天发现眼前这一切惨剧都因他而起时,时晚崩溃了。本就是暂时回拢的神志再次消散,即使顶着贯穿心脏的伤势,时晚也差点将时序杀死,直到时序破坏了时晚借由不化骨布下的隐匿阵法,不化骨的气息飘散出去,昆仑的老师们赶到才合力制住了时晚。————安置藏书室的灵山在这一战里彻底毁掉。不化骨的气息萦绕上了藏书室所有的物品,暴戾阴寒的灵气彻底毁掉了这座山,昆仑的师长们迫不得已用禁术将地面上的一切都沉入了地下,将这座山连着已经失去灵性变成凶剑的随春生一同封印在地下。这一封印就是十八年。十八年里,前十年时晚都是浑浑噩噩,神志不存的模样,看起来像是疯癫的怪物,这十年间,从巨变之后开始沉默寡言的时序来过一趟,她顶着伤人的寒气,站在了时晚面前。终雪尽出现在她手中,她取下了终雪尽的剑穗———剑穗是时晚送给她的,祝贺她拥有了自己的本命剑,时序从系上开始,就再没取下过。时序改造了剑穗,将它改成了一样的静心凝神的法器,或者说,固定在时晚身上的又一道枷锁。她将剑穗扎入时晚的右耳,没有神志的时晚因为痛苦而对她低声咆哮,拉动着无边无际的冰锁链发出哗啦的声响。血从他的右耳流下来,将淡蓝色的剑穗染成红色的流苏———那是他身上唯一的色彩。在无萦里被囚锁的吗?请记住的域名[()]?『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他得到了肯定的答案———“是。”于是时晚笑起来,神志不存十载,浑浑噩噩四载,清醒四载,他终于到了解脱的时候,他笑得肩膀微微颤动,于是右耳的红色流苏丝线飞舞,径直扎入了他的脊背,痛得他闷哼出声,但他心里却畅快。终于要到这一天了他等着、盼着,那个能结束他一切痛苦的少年已经有了青年模样,笑起来却依旧热烈,他兴高采烈地告诉时晚,他一定会救他出去。时晚没有告诉他,他其实已经在这十几年的时间里,将此处封印的所有不化骨都吸纳到了己身,某种意义上说,他才是真正的不化骨,斩断锁链,毁去不化骨的空壳都是在锻剑,锻剑的最后一步,就是他本身。传说中犼是僵尸的始祖,只有世间以犼的血脉淬炼过的神剑,才能彻底杀死他。时晚难得的感到抱歉。他抓着那把剑刺穿心脏的时候,没有一点害怕和难过。“剑修不可弃剑。”可他丢下了他的本命剑。在坤无间的剑锋穿透他心脏的时候,他莫名其妙有点想一道远去的背影,一黑一白会嬉闹的两把剑,绿草如茵下的很多人,粉色的平安结,还有那个甜饺子。他将头靠在那个终结了他一切痛苦与罪恶的人肩上,他想再道一遍歉,却已经没有力气了。他果然是自私的,不然怎么会被阴物盯上,不然怎么会被不化骨的脊骨选中,造下这洗不清的罪孽?时晚感觉自己越来越轻,将近二十年,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安宁。脖颈那里好像有水珠,和他已经冰凉的血不一样,它是滚烫的。最后消失前,他想起自己曾经一晃而过的念头———【被选定的人是顾鸿影,好像也不差。】世间极好,庆幸的是,他再也不会有来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