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朗和纪晓彤朋友都多,过了初三,家里陆陆续续来客人拜年,常常是下午来凌晨走,高朋满座,笑闹喧哗不绝于耳。
所以等潘希年有机会和纪晓彤单独聊一聊,已经是初七之后的事情了。
那晚程朗他们医院正好有个应酬,家里只有纪晓彤和潘希年两个人。吃过晚饭也没什么事情做,纪晓彤就拿出茶具泡了一台祁门红的工夫茶,一边喝茶—边聊天。
对于纪晓彤,潘希年总是有难言的亲近感,愿意和她多亲近,也喜欢找她说话。那天起先明明也是在说别的什么,东拉西扯之中,话题莫名转到费诺身上,纪晓彤半是自言自语地说:“这一整个年里都没看到费诺的人,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潘希年摇头:“初一接到他一个电话,也没有说。”
“总是要回来的。希年,”纪晓彤忽然叫了她一句,“现在就我们两个人,程朗都不在,我也说一句,这种事下次再也做不得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离家出走,你说呢?”
“嗯。再不会了。”
潘希年应允的同时神色也黯淡下来。纪晓彤不忍地揽住她的肩膀,安抚说:“你也不要怨恨费诺,这句话也许不该我说,出事之后最难的就是他,希年,你也是个大孩子了,多多体谅他吧。”
“晓彤姐,我怎么会怨恨他呢。”没想到纪晓彤会这样说,潘希年不无苦涩地笑了一下,“我怕是连报答他都来不及……”
纪晓彤看她脸色越发黯然,想了一想,又说:“我也不是这个意思。不谈报答不报答的,费诺当初接手你家的事情,就没有想过这个。我说的是,不要把他逼得太紧了。”
“晓彤姐……”
纪晓彤实在不是藏着掖着说话的性子,之前这几句话已经说得累死了,现在程朗又不在,索性摊开来说:“希年,你怎么看费诺,在你还看不见的时候,我和你程朗大哥就都看出来了。而既然我们都看出来了,费诺这个在局中的人,难道不比我们更清楚吗?”
潘希年没想到这话题就这么昭然摆在了眼前,躲无可躲,双唇一阵哆嗦,也说:“晓彤姐,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是不是清楚不重要,我已经知道他不喜欢我了,这就够了……”
这句话说得纪晓彤卡住了,半天才反问:“你说什么?”
潘希年有些心灰意冷:“他对我好,只是看在爸妈的分上……是他太好了,明明不喜欢我,明明我这么去纠缠他,发脾气,耍性子,也还是一再地容忍我……我以后再也不会了……晓彤姐,你笑什么?”
纪晓彤兀自笑了半天,才接着额角抬起头来:“我以为天底下瞻前顾后想得太多的笨蛋只有费诺一个,原来这里还有一个。”
“……”
眼看潘希年又是惊讶又是不解,还有些恍惚的样子,纪晓彤摇摇头说:“傻瓜,他是照顾了你两年没错,但是他毕竟不是你的父母啊,你这样—跑了之,音讯全无的,除了父母至亲,还有什么人能这样不顾—切地天涯海角也要把你找到,看你是不是平安?如果又真的只是父母至亲,找到之后为什么又一句话也不说你?要是我的女儿做这个事情,我非狠狠打她一顿不可。”
“可是……”
“你怨恨他把你推给他的学生,觉得他是在摆脱你。要是依我说,他就是因为太喜欢你,太想保护你,才这样做。就像他装着不知道你的感情,装着不在乎,也并不是真的不在乎,恰恰相反,他太在乎了……”
像被人重重打了一下后脑勺,潘希年眼前都是黑的,怎么纪晓彤说的,统统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她的思维如像麻,一个劲地摇头:“我,我不明白……”
纪晓彤叹了口气,拉着潘希年的手说:“希年,你了解费诺吗?你们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两年,你了解他多少?”
潘希年哑然。被陡然问到这个,她竟然没有办法说,她了解他。
是的,她知道他的作息,知道他的工作,也知道他的喜好,但依然有太多东西她是不知道的——譬如他的家庭,他的过往,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看懂了费诺,了解了他的思维和决定,但至少眼前,纪晓彤说的又在清清楚楚地告诉潘希年:她对费诺,依然知之甚少。
得不到潘希年的回答,纪晓彤继续说下去:“你别慌,我不是别的意思。我就是想说,任何一个人都是复杂的,越是年长,越善于伪装自己。就好比费诺,他这个人啊,总是说得少,做得多,下定了决心的事情,默默走到黑也要做下去。两年前你们家出事,只有你活下来,大家都知道你是一个孤儿,又失明,没有人照顾处处都艰难,但是谁也没有先表态,说要负担起这个责任来,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件事情有多难,不是只要拍个胸脯说句大话就能解决的,也不是用钱就能解决的,这么多人都在等都在看,费诺却站出来了。”
“我也不瞒你,当初程朗劝过他,但费诺这个人,真的应了他的名字,君子一诺,言出无悔。我并不是在为他找借口,也不是要开脱他什么,他做这件事,从始至终,不为钱,不为名,还竭尽所能地顾全潘老师夫妇和你的名声。你也是知道你爸爸的那个远亲,叫潘行的,曾经去公安局报案,说费诺侵占你家的财产,但是你可能不知道,这件事情不成以后,他又在学校和你们老家传播各种流言飞语,费诺从来没有告诉你一星半点,一个人扛过来的……他知道你爸妈当年的路走得多难,人言如何可畏,所以才不想把你也拖进一样的地狱里,再让你经受一次。要说在你和他的事情,他有哪里做错了,就是他对你的保护过了头,一个人先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了,宁可让你气他怨他,也要等你再长大一点自己看清楚了再作决定,但是希年,请你也谅解他,明白他的苦衷吧……”
一席话说完,潘希年良久都没有回神。她一个人怔怔看着纪晓彤好半天,才猛地一把抓住她的手:“我从来不知道……从来不知道……”
纪晓彤还是苦笑:“他实在是太能委屈自己,伪装得太好,要不是那天你从家里跑出去,他方寸大乱,说漏了嘴,连我们都被骗过去了……年底你这么一走,费诺表面上什么也不说,但是我们从来没看过那样的费诺,都怕他要是再找不到你,自己都会先一步垮掉……说起来,那天他忽然说要回老家看看,我们都以为是他发烧烧糊涂了,谁知道居然真的给他找到了你。真是……”
潘希年眼睛湿了,人却在笑,整个人也哆嗦个不停:“晓彤姐,你笑话我吧,你知道吗?回来的前一天,费诺的爸爸回来了……我就想,费诺这么照顾我,除了我爸爸的缘故,是不是因为我妈……他父亲说,我和我妈一个样子……”
这念头徘徊了许久,一旦说出,潘希年只觉得如释重负,解脱了。纪晓彤瞪大了眼睛,很诧异地说:“怎么会……”
说完她又想了很久:“我和费诺也是经由程朗才认识的,之前不熟,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只听说费诺的父母很早离婚,他跟着他父亲长大,他爸爸这个人……”
纪晓彤正说得聚精会神,大门一响,程朗回来了。。
这颇有点说曹操曹操就到的味道,但纪晓彤看到程朗回来,脸色一变,话也不说了;同样的,程朗看见沙发边两个人的脸色和眼神,自己的神色也跳了几跳,对纪晓彤说:“你又和希年瞎说什么。
“说都说完了,是不是瞎说你我清楚,费诺、希年也清楚。你们还真的想瞒上一辈子吗?你看费诺都躲到哪里去了,我真是怕他忍得太久,忍出癌来。”
“又在胡说。”程朗看起来喝了点酒,脸色微微发红,“希年你不要听晓彤胡说,她这个人感情丰富得过了头,想象力就更是了。”
“程大哥。”潘希年站起来,“我再也不会给费诺添麻烦了……”
程朗给她说得一时接不上话:“你……”
末了他重重叹气:“算了,你们说到哪里了?”
纪晓彤给程朗也倒了杯浓茶:“说到费诺他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