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人
纤细的手指揉上了玉兔的身体。
略略冰凉的触感,恰到好处的轻柔力道,像陶艺师将陶泥仔细地捏成一个个精美的容器形状,再在上面雕刻出繁杂的花纹。那抱着玉兔的女人便是陶艺师,玉兔正是那被她揉成一团又仔细塑性的黏土。
至少玉兔自己是这么感觉的。
她在那人的膝盖上扭了扭身子,转动眼球不动声色地往上瞥。
视线所及之处是那堪称完美的侧脸。漆黑如墨的长发盘成了规整的发髻,却留了两撮头发分别搭在左右肩上,黑发衬托之下那人的脸显得宛如积雪那样白:虽是这么说,其实玉兔常年生活在月之国中,而月之国永远都是这样不冷不热的天气起码对于玉兔是这样的,对于从人间飞升上来的人来说可能冷了一点。她从来没有亲眼见过雪,对于雪的了解,仅仅来源于曾听亲族说过的人间的传说。那人的鼻子以一个绝妙的角度镶嵌在她脸上,既不过分突出,却也并不平整。红润的双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最令玉兔在意的是那人的眼睛。她趴在人的膝盖上看不到那人在看什么,但她知道,那个人凝视着的东西:这口井,里面一定有什么至少对对方来说无比重要的东西。也难怪,毕竟这是一口可以倒映人间种种悲欢离合的水井。
你的眼睛在看什么?
玉兔轻轻一踮脚便挣脱了那人的怀抱,跳到由冰冷的石砖堆砌而成的深井边上。那人很明显怔了一下,瞥了一眼玉兔,随后无奈地摇了摇头。真是顽皮。
仅仅只是这样的一瞥,玉兔便沉醉在那人眼睛里的深邃中。自那人来到广寒宫,她的眼睛就是仿佛一潭死水,看不到光,也鲜少有过什么波澜。这叫玉兔在这段转瞬即逝的时间里总是忍不住思索,那人到底是向来便如此,还只是来到这个地方之后才变成了这样。
井水跟那人的双眼一样平静,却映出了一个人的脸。一个男人。一个看起来并不算很老,却已经憔悴如枯木的男人。尽管只是映像,玉兔却感受到了他身上那股并不持久的生命力。他的大限将至。
那人趴在井边,单薄的身子微微颤抖,张着嘴,却是说不出话。玉兔陪着她耐心地看着男人应该是在床上躺着的,双目已然空洞,仿佛在看着什么却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见。然后,他的嘴唇开始蠕动,好像在念着些什么。玉兔依稀从他的口型中辨认了出来。
嫦娥。没有声音,却好似在呐喊。
羿那人也认出了男子在说什么,不禁呢喃了出来。
嫦娥她的名字玉兔的视线在井边人和男子的倒影之间游走。嫦,娥。她在心里默念。
念出第一个字的时候,先合拢两排牙齿,再将它们宛如两扇门扉那样打开,气息由此从口中排出;然后第二个字时,嘴角略略往两腮的方向拉扯,形成似笑非笑的口型。原来人类是这样呼唤她的吗?
嫦娥趴在井边看着后羿她曾经的丈夫,为什么是曾经?因为现在她已经离开了他,永远地离开了他。
是的,永远!永远的永远的永远作为兔人一族诞生于月亮之上,玉兔与生俱来就有的那种永远。不过对于嫦娥来说它好像过于残酷了。后羿依旧是个凡人,他会死,而且那一天看起来不会很远了。但是嫦娥将会永远地存在下去,在这偌大的广寒宫里,永远地透过那口井,注视着人间的季节更迭,生离死别,朝代变幻,然后直到所有人都迎来他们的终结为止。
月亮居民,除非被兵器所杀害,否则天生自带不老不死之力。作为其中一员的玉兔对死亡并没有很强的概念,但她可以想象,这永恒是束缚在嫦娥身上的枷锁。
不过呢,玉兔暗自窃喜,因为她们如今都有着无穷的时间,她可以永世陪伴在嫦娥身边。
只是嫦娥不曾正眼瞧过她。或者说,至少没有用看那个叫做后羿的男人的眼神来看她。每每那井里浮现出后羿的面容,嫦娥的脸上便会浮现出无限的忧愁以及思念。
玉兔当然知道后羿是嫦娥的丈夫,但正因如此,她很不甘心。有人比她先了一步,占据了嫦娥的灵魂。只要想到这件事,玉兔就难以释怀。尽管后羿总有一天会离开,嫦娥或许也能在看不见尽头的时间里逐渐把他的存在从记忆中抹去。但一想到曾经有这么个人,让嫦娥牵肠挂肚,浓烈的怒火便将玉兔的思绪吞噬殆尽。
嫦娥是她的谁也别想抢走。玉兔如此想着。
一声叹息响起,嫦娥站起来,拿起了身边用草绳编制的篮子,走向那棵盛开着桂花的大树下。
说起来这棵桂花树,在嫦娥到来之前一直都处于光秃秃的干枯状态,就像这废弃已久的广寒宫一样,浑身都散发着挥之不去的寂寥。天庭需要大量的桂花酒,因此为这棵树浇水,培育出桂花并酿制酒水,便成了嫦娥的日常工作。嫦娥小心地摘下一朵朵的浅黄色桂花,篮子里装得满满当当地,接着便提着一篮子的花进了屋。玉兔紧跟着她也进去了。
干爽的酒窖里放着几坛酿好的酒,嫦娥将它们一一搬了出去,等到月之国迎来新的一天,天庭便会派人来验收成品,顺便留下一些数目少得可怜的铜币天庭专用的,作为报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