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饭渐渐冷掉,正当他准备动身去找狗时,熟悉的狗味热烘烘地朝他扑过来,通体油亮顺滑的黑狗丢下嘴里叼着的柴火,一瘸一拐绕着江星野,蹭他的裤腿邀功。
江星野蹲下来放下食盆,抚摸阿苦毛绒绒的狗头,脸上难得有一丝笑意:“这么早出去就为了捡几根柴火?傻狗。饭凉了,我给你拿去热热。”
他起身正准备折回灶台热饭,却咚的一声撞上一个人。那人人高马大,被他撞了纹丝不动,反而牢牢擒住他的双肩,声音里满含喜悦地问道:“你是星星吧?”
宽大的手掌捏着江星野嶙峋的肩膀,那人皱了皱眉,责备道:“怎么这么瘦?”
江星野不耐烦地抬起头,看见一张陌生男子的脸,那张脸很正派,是那种突然在你家,你也不会怀疑他心怀鬼胎的正。皮肤白皙,一眼瞧得出的是个汉人,一双眼睛猛盯着他不放,太过用力,眼圈都红了。
莫名其妙,江星野心想,哪来的游客,竟然跑到他们家来了?还乱叫什么“星星”。“江星野”这个汉名,家里除了阿咪基本没人会叫,这人怎么知道?
他本能地感觉到不祥,难道今晨火塘的火真是一种预兆?江星野用力推开男人,往母屋的方向跑,屋檐下一粒冰凉忽然随风砸在脸上。
竟然下雪了。
冷了那么多天,村里终于下雪了。
这场几年不遇的雪,为山下的古栎树换上银叶子,也不由分说地为江星野带来一个“父亲”,一个缺席多年,一出现就扭转他生活轨迹的男性。
几乎是一踏上东越市的土地,江星野就讨厌上这个城市。
江南的湿冷,气温看上去是杀伤力不强的几度,却冻得他骨头缝里都冒着丝丝冷气,待在室内也忍不住发抖跺脚,刁钻又狡猾。
很快他就被这股湿寒中击倒,高烧39c卧床不起。
这很奇怪。江星野身体一向很好,以往随家人天不亮去打猎,活动开筋骨就会脱掉袍子,露出精瘦的膀子,热气腾腾,从不怕受凉。
可他现在怎么会孱弱成这样?病得只能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厚厚的棉被压在身上,像坟墓一样沉重,让他呼吸困难,逃不了也不敢逃,外面比坟墓更可怕。
父亲在阿咪在外面客厅里吵架,他听不分明,但他猜得到他们在吵什么。
阿咪说不该带江星野离开老家,父亲却说把他从泸沽湖畔接回这里,是为他着想,待在那种乡下地方能有什么出息,回大城市上学才是正道。
父亲把什么都办妥了,就等他拎包上学去,谁知道他竟然病了,计划泡汤,怎么能不生气?
阿咪似乎又哭了,自从来到这个新家,她似乎总在哭,父亲训斥了她几句,大概是说哭有什么用,烧要是再降不下来,就送医院,要相信科学,信什么鸡骨头占卜。
耳朵里嗡鸣声声,像盛夏的蝉鸣一样持久不衰。
被病毒烧坏的脑子胡思乱想,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好像确实回到了泸沽湖的夏天,他几乎赤裸地躺在猪槽船窄窄的船身里,怀里抱着热腾腾的黑狗,在海水一样幽蓝的湖面上飘荡,不知要飘到哪里去。
小狗湿乎乎的鼻头蹭蹭他的脸颊,带来一丝清爽的凉意,两只黑溜溜的眼睛亮得毫无杂质,江星野心头酸涩,抱紧小狗,叫它的名字:“阿苦,我好想你。”
阿苦是在他13岁成年礼时阿咪送给他的礼物,在摩梭人的神话传说里,狗原本能活一百岁,人只能活十几岁,为了摆脱短命的命运,人类请求和狗互换寿命,狗答应了,所以狗对他们意义很特别。
收到礼物那天,阿苦还是只路都不会走的奶狗,江星野把它抱在怀里,亲亲它的额头说:“我不要换命,我要阿苦你一直陪着我。”
可是他离开滇省,却没能带阿苦一起走,父亲说路途遥远,不适合带动物上路。这话说得很有道理,江星野只能同意。
江星野狠心堵上耳朵,不去听阿苦跟在汽车后面汪汪直叫,叫声那么嘶哑凄厉,堵也堵不住。他甚至没有勇气回头看一眼,不敢看那双黑眼睛有多失望。
他竟然对一条狗食言了。
这一场病足足生了一周,去东越一中报道的时候,江星野还有些虚,走起路来有些头重脚轻。父母因为上次的病,产生了心理阴影,只要他出门,帽子围巾耳罩全副武装,戴得脸都看不全乎,身材也因为蓬松的羽绒服臃肿得像个灯笼,好丑。
手续办完,他和班主任王老师走在教学楼的走廊上,王老师很热情地给他介绍学校的布局,班级的情况等等,像是怕他听不懂普通话,她的语速很慢。
江星野听得有些无语,他觉得自己汉话学得很优秀,根本用不着被这样“照顾”,但老师也是好意,特意说出来,好像不太好。
正是课间休息,走廊上有不少同学说话聊天,但音量都很轻,更多人仍坐在教室里看书写字,江星野心中一凛,心说不愧是市里最好的学校,学习氛围好浓,连他都不由自主把声音放轻了。
眼看着上课时间将近,王老师还在慢速滔滔不绝,江星野觉得也该打断好心老师的长篇大论了,刚叫了声“王老师”,前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江星野抬眼望去,走廊尽头一伙人打打闹闹朝他们走来,欢声笑语的模样放肆张扬,全然不似其他同学那么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