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警察,他也是第一次当爸爸,能想到的只有这种工作上最快捷最有效的办法。他太忙了,有案子的时候,经常好几天甚至几周不回家,不过这并不妨碍养肥大计的推进,因为江星野的阿咪是他最忠实的信徒。
终于,他成功让自己儿子的体重,飙到170斤。
那天父亲好不容易回趟家,一打开家门,惊讶地发现家里采光变差了,不大的两室一厅好像多了一堵墙,一堵他亲手铸的肉墙。
他愣了一下,太久没见儿子,显然他也有些意外他胖成这样,但嘴上还是安慰江星野说:“男孩胖点也挺好,又不是女孩。”
江星野想笑,但是肉太厚了,嘴在脸上是一条缝,唇角微微动了动,笑意就像涟漪一样消失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江星野把肥厚的手伸进枕头下,拿出压在里面的一把短刀,刀鞘上镶嵌着松绿宝石,在月光下幽幽地闪着光。
那是离开村子的时候,老祖母送给他的。
她说这把刀是家里最漂亮的刀,而他是他们那一代最漂亮、最骁勇的摩梭男儿,这把刀毫无疑问属于江星野。
江星野拔出刀,刀尖微翘,刀面雪亮,照出他现在胖嘟嘟的那张脸。
好丑。
像看见了什么恶鬼,江星野手一抖,刀从手上滑落,重重在木地板上敲出一声响,像砸在心脏上的一记提示,提示他,他已经配不上这把刀。
冬去春来,江星野17岁,天气越来越暖和,空气吸饱水,一般人走在其中都觉得肉身沉重,何况是他这种胖子,春衫也无法像羽绒服那样,帮他掩饰多出的肥肉。同学们的关注点,也渐渐从他奇怪的口音,神秘的出身,变成了他的胖。
一个胖字,压扁了江星野身上所有的特性,脂肪让他五官不再分明,变成模糊的一团,美丽被肥肉挤压、吞噬,再也看不到了。
他瘦的时期太短暂,新的记忆很快冲刷掉原有的印象,好的时候,同学们会说他是个“顺眼的胖子”,更多的时候,他们指着他下垂的眼睛和鼓出来的腮帮子,笑嘻嘻叫他“流氓兔”。
那是一只韩国的肥兔子,曾经风靡一时的卡通形象,下垂眯眯眼,痴肥的样子十分搞笑。
胖子一般都会被当成搞笑角色,每个班级总有这样的角色,即使胖子本人根本没有这个意愿,也抵挡不住这样的“民心所向”。
江星野不想上学了,他想回家,回泸沽湖畔、格姆山下的那个木楞房。但他也知道父亲绝不会同意,父亲花了好大功夫才把他学籍转过来,怎么可能任他半途而废?
他也不能报复同学,那把短刀他藏在书包里很久,刀鞘被他摸得温热,可刀始终没有出过鞘。
因为这种复仇方式太容易被发现了。
一旦被发现,老师不会袒护他,父亲知道了只会暴怒,骂他怎么会这么娇气,跟个娘们一样,在意身材在意脸,同学说两句怎么了?
是啊,同学只是叫他流氓兔,揪他的肥肉,把他的头当皮球拍,叫他像小丑一样给他们表演摩梭话,摩梭人的舞蹈。
仅此而已,不是吗?
被人袒护,是孟舟那种深受宠爱的人才有的权利,他没有那种东西。
所以每天他照常起床洗漱离开家,不走远,躲在小区草丛里,等父母都去上班后,再偷偷返回家,定好闹钟,钻进被窝,把自己放逐到梦里,梦里有水波荡漾的泸沽湖,有森森的古栎树,有黑漆漆的阿苦,和白发苍苍的阿妈。
闹钟一响,他就如丧考妣地钻出被窝,出门,假装放学回来。
比起睡眠,他更想吃东西的。胃里好像有个黑洞,明明吃得很多,却仍时常感觉饥饿,不吃点东西,他会焦虑得汗流浃背,耳鸣纠缠不休。但睡着了,这些症状会消停些。
很多年以后,江星野才知道自己那时候心理出了问题。他停不下进食的嘴,减肥无从谈起,因为源源不断的食欲是他的求生欲发出的求救信号,可是没有人听见,他自己也没有听见。
那天他刚定好闹钟,门锁就响了,父亲打开门看见他放在玄关的鞋子,冲进卧室把他从被窝坟里揪出来,怒不可遏地给了他一个耳光:“你逃学?江星野,你竟然逃学?!”
“对!我讨厌上学!”江星野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嘶声尖叫,像念仇人的名字一样大喊父亲的名字,“于湛波,我讨厌你,讨厌那所学校,我要回家!”
他拼命扭动身躯,挣脱父亲的大手,这时他竟然有点庆幸自己胖,胖得父亲这样健壮的男人也拿不住他。
于湛波脸色发黑,他没料到这个平时默不吭声甚至有点阴郁的小胖子,竟然从来没把这个两居室当作他的家,小胖子暗暗用这种方式反抗自己,还敢叫他的大名,这是当爹的奇耻大辱。
他把江星野狠狠揍了一顿,哪怕儿子已经是个17岁的少年。等到阿咪回来,家里已经一片狼藉。
事后于湛波不是不后悔,可他是父亲,这世上哪有当爹的给儿子道歉的道理,那不是黑白颠倒了吗?
他看着儿子躺在床上,像一滩被剁碎的肉,两只浅棕色的眼睛无神地盯着天花板,他不知道该对江星野说什么,难道说他那几天在追一个大案,压力很大,忘了东西在家里,回家拿的时候,儿子正好撞枪口上了吗?
直到此刻,于湛波才发现,自己是个失败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