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林情不自禁提高了声音,“你看我们二爷那是会功夫的样子吗!”说完一甩手跑了。
南舟有些茫然。怎么会,他怎么会为了救仇人的女儿让自己深陷险境?可现在她没有心思细想,一颗心还都扑在南漪身上。她焦急地等在手术室外头,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南漪死了怎么办,她怎么同十姨娘交代,她还不到十七,那么小。
手术室的灯灭了,医生走了出来。南舟这时候没胆子迈出步子上去问结果,好在医生一脸释然的笑容,“谁是病人的家属?”
南舟一颗心落了地,谢天谢地,南漪应该是没有事了。
在医院住了两天,出院心切,南漪就很听话。南舟给她弄什么,她都老老实实地吃下去。让她睡觉,她就闭上眼睛。南舟能看见她的眼皮在微微地颤着,应该是睡不着的,但还是坚持着让自己努力去睡。南舟看得心酸,这样好的女孩子被裴益毁成这样。可偶尔脑海里又闪过那一日裴仲桁的样子,心情就很复杂。
回了家,对旁人说是南漪咳嗽不止,怕是肺痨的症兆。她在沪上是接种过卡介苗的,所以不怕这个。南漪的日常起居都是她亲自照顾,其他人也没有起疑。
到底是年轻,养护得体,南漪身体也渐渐好起来。照顾南漪的那几日南舟没得闲看报,这会儿闲来无事便把旧报纸也看了一遍。眼睛无意落在一则新闻上,说是震州城西两大帮派聚众伙拼,死伤无数。南舟心里咯噔一下,赶快看了看报纸的出版日期,事发时间就是送南漪去医院的那天。城西……西林街可不就是在城西?
南舟心虚了一瞬,裴仲桁该不会被打死了吧?或者被打成了个残废?要是没点功夫,那样的身子骨,经得起几棍子?想了想又觉得解恨,前头的事情就不说了,单说南漪,他们把南漪害成这样,活该吃吃苦头。
银行的钱终于到账了,南舟从银行开了支票回来。又瞥见那日的报纸,良心上总归过不去。她咬着指甲想了很久,反正是要还钱给他的,正好过去看看人是死是活。活着就道句谢,死了就上柱香。
可上回的事情不管怎么说,都是他帮了忙,空手去似乎也不大合适。但叫她送礼,她又不甘心。琢磨了半天,还是偷偷叫阿胜买菜的时候多买了条黑鱼,偷偷摸摸地煮了黑鱼汤。既是亲手做的,显示出了诚意,又不至于花太多钱气伤。如果人真死了,索性就当祭品了。
但,不会真死了吧?
熬好了鱼汤,南舟找了汤罐装好,放进食盒里提着去了裴家。门房倒没多难为她,通传了一下就将她请了进去,也算是熟门熟路了。南舟瞧着裴家一如平日,不见白幡挽帐,怕是人还活着。亏她还良心不安了好几日,心里默默念叨了一句,果然是祸害遗千年。
到了正厅,裴仲桁正端坐在厅里,月白长衫,人似乎又瘦了一点。左胳膊打着石膏吊在脖子上,右手边搁着一只碗,南舟一进来就闻到了药味儿。
见她提着东西进来,裴仲桁冲她点了点头,示意她坐下。燥热的天,一阵穿堂风轻轻吹进来,人都有一点春风化雨的舒意。
南舟并没有坐下,而是正了正脸色,将食盒在茶几上放下,缓声道:“我今天来同二爷将两家的账结一结。”
裴仲桁怔了一下,脸上的神情有了微妙的变化,然后道句“好。”她倒是有本事,这么短的时间把钱筹齐了。
裴仲桁垂了眼帘,拿了药碗慢慢一口一口地喝药。眼镜蒙了雾气,什么都看不清了。他情不自禁地蹙了蹙眉头,神情清淡,有种不近人情的冷清。
南舟等不到他下文,只好自顾自地将支票拿出来,放到了他面前。“这是汇丰银行的本票,按照上回说好的数额,一分不少。麻烦二爷写张收据给我。”
裴仲桁瞥了一眼支票,接着把那碗里的药喝干净,直苦到心里。本来托盘里放了两粒配药的蜜糖,但南舟这会儿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等着他吃完了糖好检查支票。可裴仲桁把碗放了下去,看了那蜜糖一眼,却没去拿糖。
古怪地静默了一会儿,南舟看他一脸口含黄连有苦难言的表情,忍不住问:“二爷不要吃粒糖压一压?”
裴仲桁抬了抬眼,这才从善如流似的把糖放进了嘴里,果然好受些。
叫万林准备了纸笔。纸铺好,他拿了毛笔起来,但单手写字纸总跑来跑去。南舟自作主张地抬手帮他压住了页眉,他这才顺畅地写下去。
见他一手行楷写得俊秀,也算是字如其貌了,可是竟然是个流氓头子。南舟心底忍不住唏嘘,果然是人不可貌相。裴家可真都是一家子好相貌的混蛋,想到这里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
离得近了,才注意到他眉尾有一道细小的伤痕,右脸似乎是肿了一些。睫毛又黑又密,不是卷的,长且直。按说同裴益一样是个桃花眼,但裴仲桁的眼角微微有点下垂,看起来倒像个性格温敦的——可惜是个坏人。
他突然抬了眼,深邃地眸子在眼镜后冷冷地瞧了她一眼。南舟吓了一跳,忙假装看字。
裴仲桁复又垂下眼睛写完最后一行字。她的手近在咫尺,葱白似的手指纤秀精致,隐隐有幽香。记忆里鲜活,捧着香喷喷的米糕,手和米糕一样都是雪白的。没有凃红指甲,指甲透着健康的粉红。
他忽然觉得胸口发紧,暗暗深呼了一口气。落了款,搁下笔,加了私印指纹。南舟也不客气,道了声谢便拿走了收据,生怕他赖账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