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一触即化,打湿了沈如霜的衣衫,湿冷地黏在了身上,还会顺着颈间淌入衣服里,将寒意贯彻透底。沈如霜只能拢紧了衣衫瑟瑟发抖,她之前找贤太妃时走得匆忙,连一件厚实些的披风都顾不上带,身上那件单薄的素色棉袍,还是嫁给萧凌安那年做的,根本抵御不了冬日的严寒。恍惚间,她忆起了一年多前,也是这样一个下着鹅毛大雪的日子,她也穿着身上这件单薄的衣衫,跪在沈文清的书房门口。那时正是争夺储位之时,萧凌安锋芒毕露也受尽那些皇兄的折磨,最需要的就是位高权重的权臣支持,最佳人选便是她的父亲沈文清。她虽不懂朝堂之事,但也知道这对于萧凌安来说有多么重要。可沈文清支持太子,一直不喜欢萧凌安,自从她嫁出去后,就再也不肯见面,更别提让她帮着萧凌安说上几句好话,让他回心转意了。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固执又倔强地在沈文清书房门口跪着,任由风雪迷了眼睛,浸透了衣衫,也强撑着没有动摇一下,冻得干裂的嘴唇一遍又一遍诉说着萧凌安的好,企图让沈文清多几分了解。就这样跪了一整天,她被寒气击垮,险些就没了性命。沈文清终究还是听进去了,答应她会认真考虑,她这才松了一口气,瘫软地倒了下去。可她并没有像预想中那样倒在冰冷的雪地里,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接住了她。萧凌安及时赶到,将她从雪地里扶起来,细心地拍干净身上的雪花,不忍周恒之快步踏过殿门,迈得极大的步子掀起一阵冷飕飕的风,裹挟着门外的寒气钻入养心殿,不经意间刮到了萧凌安的面前,惹得他不悦地放下茶盏。“陛下恕罪,臣有要事禀告。”周恒之赶忙恭敬地跪在地上,双臂不安地打着颤,深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道:“朝中右丞之位空缺,其人选一直争议不断,臣近日听闻群臣要合力上奏,举荐左丞沈文清担任。”萧凌安目光一凛,冷冷扫过周恒之的发顶,掌心缓缓摩挲着温热的杯壁,似乎此事并非出乎意料,可眸中的阴云还是更加深沉。大梁有左右丞相之分,右丞协理军政,权倾朝野,甚至连历代帝王都十分忌惮。开国以来,右丞意图谋逆之事屡屡发生,成了最大的祸患,所以他一直空置,打算等时机成熟,直接废除右丞之位。而沈文清现在的左丞,实权虽比不上右丞,但也是百官之首,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与威望无人能及,也是他容忍的极限。奈何沈家人不仅不识抬举,还做着一场春秋大梦。“陛下,这是臣打探来的一分名单,皆是背后支持沈文清的官员。”周恒之心情忐忑地将藏在怀中的宣纸呈上去。萧凌安原本半倚着扶手随性审视着,却每往下看一个名字脸色就阴沉一分,脊背挺得如松柏般笔直,剑眉渐渐拧在了一起,握着茶盏的手掌骤然间收紧,指节都变成了青白色,力道大得几乎要将茶盏捏碎。这些人上至正四品要员,下至无名寒门,身份背景各异,却都与沈文清关系匪浅。有的是他的得意门生,有的是曾经的幕僚,有的是他一手提拔这些人如同零散的墙头草,怎么可能有胆子来干预右丞人选?唯一的缘由,便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暗中将他们团结在一起,成了朋党。至于这背后之人是谁,亦是不言而明。萧凌安手上的力道慢慢松开,锐利的寒光又瞥见了殿外那道长跪不起的纤弱身影,唇角扬起一抹讽刺又凉薄的笑意,声如霜雪般冷清道:“沈文清一心想独揽大权,他的好女儿想爬上后位,沈家人还真是团结一致。若真遂了他们的心意,大梁的江山怕是要改姓了吧?”周恒之渗出一身冷汗,一时间不敢接话,为难地用衣袖抹了一把额头,斟酌了许久才开口道:“陛下深谋远虑,除掉沈家人只是早晚的事情,任谁也不能撼动江山。现在沈家正是春风得意之时,难免会露出破绽,陛下只要稍加留意,到时候一击即中,永绝后患便好。”说着,他的余光不自觉地飘向了殿外,眼前浮现沈如霜方才伸出冻僵的手,拉着他衣摆的模样,似是哭过一般眼眶发红,目光纯澈又懵懂,带着些渺茫的期望,如同雪地里楚楚可怜的小白兔。虽说人不可貌相,但他年近知天命,阅尽众生相,极少看到这般干净的眸子,没有欲望与杂念,如山间一汪清泉。“陛下,”周恒之心底泛上几分不忍,终究是动了恻隐之心,打量着萧凌安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沈姑娘自幼在江南长大,与沈家并不亲厚,嫁给陛下后久居内宅与深宫,并未发现她与沈家有太多的来往,或许”周恒之还欲说下去,可刚抬头就看到萧凌安的目光不知何时已经变了,表面上浮着一层笑意,眼底却尽是审视和怀疑,仿佛在俯视着一只驯养的猎犬,若发现不忠,弹指间就可以掐断他的脖颈。他这才发觉说错了话,急忙住口立在原地,后悔地掐着掌心。萧凌安生性多疑,这番话听着是为沈如霜辩白,可难免会让人疑心他与沈家的关系,若是埋下了祸根,他自身都难保。“这种话,朕不想再听到。”萧凌安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如坐针毡的周恒之,眸中狠厉之色一闪而过,不过顾念他是多年心腹,只是冷冷丢下这样一句话。尽管就一句话,其中的警告和责备之意已十分明显,周恒之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如同背负着沉重的山石,寒意从足底蔓延到心间,敬畏地叩首道:“多谢陛下,臣定会谨记在心。”
萧凌安浅浅颔首,让他跪安,安公公好生将周恒之送出了殿门,有些拿不住地回到萧凌安面前,请示道:“陛下,沈姑娘现在该当如何?”“让她继续跪着。”萧凌安的声音没有一丝迟疑。北风呼啸,吹得殿门吱呀作响,安公公安排人在门前挂上棉布,又添了些上好的银骨炭,将殿内烧得温暖如春,彻底与殿外的冰天雪地隔绝开,让萧凌安舒心地批折子,不受一丝纷扰。倏忽间,一个小太监跌跌撞撞地从门外闯进来,踉跄着行了个礼,喊道:“不好了!沈沈姑娘倒下了!”萧凌安笔尖一顿,原本舒展的笔画有些歪斜,笔锋微颤,收尾之处弯弯曲曲,比不上往日朱批那般苍劲有力。但他神色依旧如月下湖面般平静,看不出任何的波澜。“去去去,一惊一乍的成何体统,惊扰了陛下你有几个脑袋可以砍?”安公公见萧凌安不甚在意的模样,立即训斥了小太监,让他灰溜溜地站在一边。萧凌安瞥了一眼桌旁的梨木沙漏,细碎的银沙还有一小半未曾流下去,不耐地阖眸揉着眉心道:“朕记得她曾跪过一整日,怎么才两个时辰就倒下了?难道在宫中养娇贵了不成?”“陛下,外头下雪了好大的雪”小太监指着殿外,手忙脚乱地比划着,被安公公一瞪立刻又噤了声。萧凌安闻言睁开了双眸,似是想起了什么事儿一般,太阳穴隐隐作痛,眉心都皱在了一块儿,额角青筋显现,幽深的眸中难得出现错乱与茫然,喃喃道:“下雪了吗”小太监未见过这般情形,朝安公公挤了挤眼睛,寻求着他的指点。安公公不敢上前打断萧凌安,只知他向来不喜欢沈如霜,吩咐道:“把沈姑娘抬回偏殿吧,免得陛下见了心烦。”小太监应了声,卷起袖子就准备干活,却猝不及防被一个略微暗哑的声音打断。“等等,”萧凌安半低着头,墨发遮掩着俊秀的脸庞,神色看不明朗,道:“今日让她留在养心殿吧。”承诺得了萧凌安的意思,所有宫人都不敢怠慢,进进出出地为沈如霜沐浴更衣,太医也仔细诊断一番,亲自熬了药给沈如霜喂下去,直到她的手脚渐渐暖和起来,才安心地行礼告退。夜幕沉沉落下,寝殿的蜡烛熄了大半,忽明忽暗地笼罩着层层纱幔后的身影。沈如霜双眸紧闭,凝脂般的肌肤柔软细滑,尽管面容上的血色褪尽,唇瓣遍布干纹,也实在难掩姝色。墨发如绸缎般散落堆叠在软枕上,衬得脸庞愈发精致小巧,如同描摹在画上的美人。忽然间,她似是在梦中受了惊吓,眉尖痛苦地纠缠在一起,急促地张口喘息着,下意识侧过身揪住萧凌安的领口,呓语道:“我、我没做错”丝丝清甜的体香钻入萧凌安的鼻翼,熟悉又陌生,让他刹那间有些发愣,本想推开沈如霜的手凝滞在半空中,最终无声落在她腰侧。暖意在二人紧贴的心口间交融,慢慢流入骨血中,如同羽毛抚过心间的伤口,莫明地心安与慰藉。萧凌安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目光浸透了夜色般深沉,空荡飘忽的心却缓缓落了下来。从很久以前开始,他最讨厌的就是雪天。一到大雪纷飞的日子,便会整夜噩梦缠身,冷汗打湿后背,睡不得一个安稳觉。兴许是因为幼时,阿娘时常在冰天雪地无端用藤条抽打他,骂他是个孽障,鲜血融冰成水,染红了一大片雪地。又兴许是在他历经艰苦登上他太子之位时,阿娘难得地笑了,却温柔又残忍道:“宇儿也懂事了,你把皇位让给他,辅政几年就隐退吧。”他自小疼爱的幼弟,白日笑着送他饴糖,深夜就举起匕首想要扎入他心口,面容扭曲又狰狞,咯咯笑道:“哥哥,只要你死了,一切就都是我的!阿娘也就只有我一个儿子了”后来他才发觉,连那饴糖中也下了剧毒。也是在这样的雪天,幼弟的鲜血沾满双手,阿娘疯了一般将他当做仇敌,皆因他亲手了结了这一切。后来,纵使他费尽心机向上爬,站在了所有人都必须仰视的地方,这些往事还是像梦魇一样纠缠着,仿佛上天对他的惩罚,深入骨髓地作痛。直到一个不知名的夜晚,沈如霜主动钻入了他的被褥,温暖柔软地倚在他冰冷的身上,清甜香气伴他入梦,竟是难得地安稳踏实。看来她也不是全然无用,若是留在身边暖榻,倒也不是不可。萧凌安寒凉的指尖抚上沈如霜的脸颊,顺着清晰的下颌线缓缓滑下去,如同抚摸着一具完美无瑕的人偶,勾起唇角道:“只要你乖乖听话,朕可以考虑给你一个位分。”他的声音很轻,可沈如霜似乎还是听到了,眉心猛地一跳,犹疑地抬起了眼帘,葡萄般晶亮水灵的眸子里,蒙着一层茫然无措的雾气。四目相对,她看到了萧凌安眸中的玩味。“只不过,有些不该有的心思,你不许想。”萧凌安修长的拇指移到沈如霜的唇瓣上,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蹭得干裂的伤口隐隐作痛,玩味中带上了几分警告。沈如霜喉咙干涩,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脑子里更是一片混沌凌乱,只能默默地凝视着他。可萧凌安并不在乎她的回应,说罢就兀自闭上了双眸,不一会儿就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沈如霜将方才的几句话记在心里,细嚼慢咽般品味着,愈发不解萧凌安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