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霜终于松了一口气,强撑着发软的床腿扶着墙走进屋内,“哐当”一声将门关严实,疲惫地阖上了双眸。“霜妹妹,方才是无奈之举,我不得不”陈鹿归还未等她问就眼巴巴地上前解释,却只见沈如霜摆摆手表示无妨,用食指抵着唇让他不必再说下去。他细细瞧着沈如霜的脸色,知道她只以为自己是为了帮她开脱才故意这么说的,心间半是欢喜半是酸涩,小心翼翼地试探道:“现在看来,这船上之人也并非良善之辈,既然方才都开了口,不如往后这段时日,烦请霜妹妹与我好好将这出戏演完吧?”沈如霜缓缓睁开双眸思忖片刻,打量的目光在陈鹿归的面容上打转,犹豫着没有答话。虽然她离开了萧凌安,也清楚地明白永远不会再把萧凌安当做夫君,但这些年一直将“夫妻”二字看得很郑重,当下忽然要和哥哥一样的人扮演夫妻,总是有些不习惯。可是说到底,陈鹿归是为了帮她才不得不这么做,从皇宫逃出来后一直有赖于他的照料和接应,这么算起来她才是人家的累赘,没有道理不配合,于是只好点头答应。船只扬帆起航,摇摇晃晃地行驶在江面上,沈如霜本就神思倦怠,方才又受了惊吓,不一会儿就靠着枕席睡着了。她没有看到,陈鹿归在她睡去后悄悄靠近,指尖触碰着她白皙细腻的脸颊,顺着流畅的曲线一路滑落到殷红的唇瓣上,爱怜地摩挲着。在皇宫的角落里有许多废弃的屋子,其中靠近西南偏殿的一间正敞开着大门,简单清扫后搭起一张较高的木板床,似是摆放着一具遗体,用一块白色麻布从头到脚盖了个严实。萧凌安刚刚踏入半步,就闻到一股怪异难闻的气味,让他不禁皱起眉头,用锦帕捂住口鼻,每一步都走得犹豫又艰难。他平日极爱干净,容不下身边有一丝异味,这样的味道对他来说简直是煎熬,他不会再想往前迈一步。但一想到这里躺着的沈如霜,他总是要最后送一送她,又硬逼着自己向前走去。“陛下,这是在废墟中唯一找到的遗体,但面容体貌全部烧得模糊,不知陛下能否认得出是皇后娘娘?”周恒之提心吊胆地问道,生怕萧凌安见了这样的场景再控制不住。然而萧凌安却出奇得平静,仿佛方才在养心殿压抑不住心绪的人压根儿不是他,刀刻般的俊容肃穆威严,郑重地上前揭开了素色麻布的一角。展露在眼前的果真是一具烧得漆黑的尸体,皮肤如同枯叶般发皱发烂,仿佛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大片地掉下来,只能勉强辨认出是个人形,眼眶空洞吓人。萧凌安只瞥了一刻就压不住翻涌而上的恶心,趁着身边只有周恒之一人,赶忙扶着门框一阵干呕,根本不能把这具腐败的尸体和记忆中清丽灵动的沈如霜想到一起。兴许是他转身时动作太大,底下临时搭建的木板随之一震,一只绵软无力的手臂从麻布下面垂落下来,隐约暴露地森然腕骨上戴着一只镯子。萧凌安起身时注意到了这只镯子,瞬间就愣在了原地。这是一只种水极好的玉镯,中间用黄金雕刻了一只金凤,凤凰的眼睛镶嵌着藩国上贡的红宝石,奢侈华贵又不失精巧端庄,是他入主东宫时亲自找了玉匠为沈如霜打造的。她非常喜欢这只手镯,每日都珍宝似的戴在手上,连做任何事都小心翼翼,只怕一不留神将玉镯打碎了,有时候看得比命都重要。还记得有一次策马带她出京郊游玩,她在后面紧紧搂着他的腰,却在抬手为他擦拭汗水之时不小心将手镯甩了出去,落在了一旁泥泞的道路上。沈如霜当即就不要命地跳下马背,整个人都狠狠摔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锐利的锯齿树叶蹭破了掌心很大一块皮,鲜血顺着掌心往下滑落,染红了几根野草。但她一点也顾不上这些,踉踉跄跄地朝着那支手镯跑去,艰难地将它拾起用手帕擦干净,又将借着一旁的山泉水将手腕上的泥泞全部清洗完,这才再次小心翼翼地带上去,感受不到痛似的笑着扬起手。萧凌安当时根本不明白她为何会这么在意一只镯子,还嫌弃她忽然跳下马让他险些勒不住缰绳。丢了找玉匠再做一只差不多的不就行了,他已经是东宫太子,难道还用不起这些吗?倒是沈如霜的样子像极了没见过好东西,平白让他失了颜面。后来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或许是因为这只镯子是他送的,沈如霜才会这般在意。既然她曾经视若珍宝和性命,若是能逃走也定会随身带走吧?现在却出现在这样一具遗体身上,难道这真的是她吗?萧凌安所有的固执和坚持仿佛都在这一刻被一只镯子打得粉碎,攥紧了衣角让周恒之取下来,一如曾经的沈如霜那样,用锦帕擦拭干净收入怀中。“陛下,其实光凭这只镯子和遗体也不能确认她就是皇后娘娘。”周恒之想到了其余同僚呈上来地折子,将他们的话整合在一起,道:“这具遗体地骨节比较粗大,应当是生前做过粗活,不知皇后娘娘曾经在江南时是否会如此?”萧凌安又被他问住了,就像上回答不出沈如霜究竟爱吃什么一样。他连沈如霜的喜好都不知道,又如何了解她的过往呢?从前沈如霜兴致勃勃地谈及江南的过往之时,他从未耐下性子认真听过,总觉得左不过是些日常点滴中的鸡毛蒜皮,分明是几文钱就能解决的事情,被她说得那么曲折艰难,当真是见识短浅,哪有他这般经历了夺位地腥风血雨?玉竹是后来才在江南跟着沈如霜的,许多以前的事情她也不会知道,这回真的是连一个能勉强弥补的机会都没有了。萧凌安心间泛上连绵不绝的悔恨,隐隐约约地在讽刺他所做地一切,若是当时能够用心听一听,现在也不至于连这样简单的问题都答不上来。见他过了许久都未曾有反应,周恒之暗暗叹息,知道陛下这是再也不会回答了,又怕他因此再陷入沉痛,赶忙打断萧凌安的思绪道:“陛下,其实还有一个法子,只不过”他话说了一半又顿住,踌躇着不知如何启齿,直到对上萧凌安逼问的目光时才把心一横,硬着头皮道:“听太医说,这几个月胎儿已经成形,若是剖尸说不准可以确认身份。”萧凌安起初还镇定地隐藏着心绪,可听到那两个字后浑身都轻微战栗了一下,不可置信地将锐利的目光刺在周恒之地身上,喃喃问道:“你说什么”作者有话说:这是昨天的加更哦~晚上十点左右还有更,肝不要了,最近日万qaq感谢在2022-09-1222:05:58~2022-09-1305:45: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五点水25瓶;小叶不吃鱼2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剖了么
见他这么问,周恒之便知萧凌安不是未听清,而是不想听、不敢信。但他在这道威严凌厉的目光下也不敢不回答,只能斟酌了良久才小声道:“只要把这具遗体的腹部剖开,若是其中有刚成形的胎儿,就能确认她是皇后娘娘”萧凌安听完后沉默良久,继而荒谬地笑了,瞥向周恒之的目光中尽是嘲讽和警告,似是在责备他们连这种不顾体面的办法都想得出来。剖尸哪怕对寻常老百姓来说,都是极为不敬和忌讳的事情。民间若是出了命案难辨遗体,一听说要剖尸查验,那些家属宁可靠着直觉将亲人领回去,也不愿毁坏遗体。更何况眼前之人是沈如霜,是他的结发妻、他的皇后,怎么可能承受剖尸这样残忍无情的屈辱呢?但是萧凌安还有一丝理智尚存,他也知道周恒之思虑周全,这么说也是为了能够完全确认这具遗体的身份,给了他一点渺茫的希望。万一这具遗体的腹中没有胎儿,那这人就不是沈如霜,而偏殿又没有其他的遗体,这么说来霜儿就还有可能躲藏在这世上的角落里,他还有机会能够找到她。可若是真的有胎儿他不敢再仔细往下想,这样不仅没保住霜儿最后的体面,还将他唯一的妄念亲手摧毁。萧凌安的眸中浮现出几分纠结,他定了定心神,将面容上对剖尸的不忍和反感尽数压下去,沉着脸色问道:“若是剖尸,这具遗体还能保得住多少?能否再入棺葬入皇陵?”周恒之的额角渗出冷汗,心中已经暗暗有了答案,但是听萧凌安的语气是必然不想听到他说的答案的,只好深吸一口气,尽量放缓了语调沉痛道:“那日火势猛烈,这具遗体又被埋了些天,现在皮肉尽毁,骨骼酥烂,若是剖尸怕是很难保全,入棺倒是有些可能,但按照大梁的规矩,残破之躯不能帝后合葬。”话音刚落,萧凌安的喘息就凝滞了片刻,咬着牙根攥紧指节,“咯吱”的响声在空荡荡的陋室内幽幽飘荡,听得人脊背发凉。他原本会有狠下心剖尸的念头,正是因为这般可以验明这具遗体的身份,让霜儿可以风风光光地葬入帝后陵,也算是他眼下唯一可以给她的尊荣,待他百年之后再去黄泉下陪她。可若是剖尸后连最终的目的也无法达到,又有何意义呢?难道就仅仅因为怀疑这具遗体的身份,必须要一探究竟吗?若是霜儿还在,会不会嘲讽他自始至终对她只有猜忌和防备,哪怕是在烈火中与世长辞,也不愿意给她最后一点信任和真心?萧凌安犹豫地没有答话,回想起从西南偏殿走水后失去沈如霜的这几日,恍然间发现格外怀念曾经的日子,也不知不觉间积攒了太多悔恨。那些他从前嗤之以鼻的过往,现在却睁眼入梦皆盈满脑海,还会在他不经意间触及一切时不可抑制地上涌,带着让他遥不可及地美好与温存,勾起唇角的同时也将绣花针刺入心口,此后无时无刻不隐隐作痛。或许沈如霜也挺好的,尽管她出身乡野,不识礼数,也只会用那些拙劣幼稚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来讨好他,让他险些误了大事,但现在一朝失去,忆起她时总比任何时候都要纯粹动人,不似别的都带着阴险难防的目的。他到现在才慢慢发觉,从前或许不应该这样匆匆而过,以至于那些曾经的遗憾在眼下都加倍地奉还,不肯罢休地日日夜夜折磨着他。既然如此,他便不能再一错再错,应当尽力保全霜儿的遗体。况且现在这具遗体十之八九就是沈如霜,无论是遣散所有人的行为还是那只手镯,都只有沈如霜才能做得出来,他或许不应该再去怀疑些什么。如果因为他的一点怀疑,眼睁睁看着霜儿地遗体被剖开,然后因此无法帝后合葬,想必不仅霜儿泉下有知不会原谅他,他自己也会愈发悔恨。怎么可能不是她呢?难不成沈如霜在有了身孕的情势下,还能找到一具相像的遗体来代替,然后再逃出皇宫不成?她一直胆小怯懦,对京城和皇宫也没几分了解,这种复杂迂回又极为容易留下破绽的事情,就凭她怎么可能做到?思及此,萧凌安仿佛说服了自己一般,心中打定了主意,吩咐道:“不必再多虑了,明日等礼部备下一切皇后的仪制后就下葬吧。”谁料周恒之当即皱起了眉头,虽然惧怕萧凌安的威慑但依旧跪在他面前拦住去路,坚持着不肯挪开,严肃道:“陛下,臣知道皇后逝去您心中伤痛,但是帝后合葬是大事,如今身份不明,若是出了差错无颜面对大梁先祖,还请陛下三思!”萧凌安听了这话心中不悦,目光一凛瞥了周恒之一眼,望见他斑白地鬓发和沧桑地面容,终究是暂且按捺住愠怒,冷冷道:“让开。”周恒之眸中闪过片刻的动摇,亦是了解萧凌安的脾性,知道后面会有一场狂风暴雨等着他,但他向来最顾及体统礼法,依旧直挺挺地跪着没有挪动半分。“你这是想抗旨吗?”萧凌安幽幽叹出一口气,猛然间俯身揪住周恒之的衣襟,发狠地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拎起来,提到半空中再使劲摔在冰冷的地上,踏过他蜷缩挣扎地手指,眸中的断纹染上悲戚的猩红之色,握紧的拳微微颤抖道:“朕以为她还活着的时候,你们所有人都时刻提醒朕她已经不在了。现在朕想好好安葬她,你们又说这不是她,不觉得可笑吗?”萧凌安唇角的笑意凄厉又绝望,不知嘲讽的究竟是他自己还是别人,眸中的骄傲却铠甲一般浮现上来,似是为他的任性做做遮掩,扬起下颌道:“先祖又如何?你休想以此逼朕剖尸!若是谁再敢多言,朕也绝不放过!”听了这话,周恒之知道再说下去也无济于事,萧凌安绝非用狠话来恐吓他,无论对谁都能狠得下心说到做到,故而脊背一软,整个人瘫坐在地上,望着萧凌安孤傲的背影在惨淡天光中渐渐走远。冬季的江面上船只甚少,行了好一段路才能零星看见一两艘,入了夜就愈发漆黑沉寂,放眼望去只有这艘去往江南的商船燃着灯火。厢房里没有炭火,沈如霜裹紧了被褥蜷缩在小床上,随性翻着陈鹿归的书卷打发时间,时不时透过窗子望一眼深夜江景,倒也算是舒适惬意。“咚咚咚”,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沈如霜和陈鹿归对视一眼,想到了今日在船上发生的麻烦事,皆是从对方眸中看到了警惕和防备。“是我,张二娘。”门外之人高声喊了一句。二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将门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条小缝。张二娘笑吟吟地走了进来,细心地将门关严实,不让寒风夺走屋内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温暖,把一个食盒摆在小桌上,客气地对着沈如霜道:“姑娘,我才听说今日冷大哥对你做的糊涂事,特意来替他赔个不是,你也别往心里去了。”一提到这事儿沈如霜就不痛快,但是张二娘人还算不错,一听说他们还要被褥就立刻送了一床厚实的,况且这事说到底也与她无关,只能耐着性子点头。桌上摆着的是一碗热腾腾的排骨汤,虽然做得粗糙,但在这寒冬的商船上也算是难得,清汤浸没着几大块瘦肉,飘荡的菜叶干净碧绿,看得沈如霜眼前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