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辘辘而出,出城之前,乔雨润拐进自己府邸,匆匆取了那鲛衣带走。一行人很自然难免遇到京卫的巡逻队伍,京卫确实曾接过不许太后出宫的命令,但是也没接过如果太后要闯可以格杀勿论的命令,就算真让他们格杀勿论,他们也不敢,当宗政惠言疾言厉色要闯,他们也只得退让,并匆匆急报指挥使衙门。但是指挥使偏偏不在,其余统领都在排解当晚各处不算大,却无处不在的乱子,剩下的小头目,对这么大的事不敢做主,急报上级。等到京卫其余统领处理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听说太后出城大惊失色,赶去报告皇宫和王府时,已经迟了一步,容楚已带人亲自出府去追。
马蹄踏踏,将月色踏碎,溅开一地深秋的夜霜。
容楚深黑的披风卷在肩头,珍珠色的衣袂也如一道月光转眼移过。一路上关卡哨卡,在王六等人远远出示令牌后便凛然退下,众人凛然望着奔去的快马,不明白是什么样的大事,劳动郡王府趁夜出行。
皇朝郡王,夜追逃奔的太后——这样的事儿,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的。
容楚伏在马上,微微降低身子,不必迎面割面的寒风,此刻心急,却知急也无用,宗政惠走或不走,不过都是命,他此时难得有些恍惚,白马的鬃毛似雪一般被风拉直,扑在他脸上,凉浸浸,仿佛还是多年前那一场雪。
往事已经记不清,还记得那场雪少见的大,她约他出外赏雪,他拒了,那时两家隔邻,关系极好,后院子有门通着。她又那般恣肆放纵,听说他不去,竟然挥鞭打开了相邻的小门,骑马踏雪奔入他家中后园。
他是武将世家,园子宽大,只一角种了些梅花,她策马而入,踏一地碎琼乱玉,直闯他的院子,扬鞭挥打地面乱雪,在他院前转悠,清脆大叫,“容楚,来追我呀!追我呀!”
他们当时年纪尚小,两家有通家之好,家人阻拦不得,又觉得她娇憨可爱,都站住了笑,看着他,用眼神示意他去追,又劝她“宗政小姐小心。”
他捧茶,立在窗前,心中只觉厌恶。
直率娇憨都是好的,直接娇纵却是过了的,这里毕竟不是她的宗政府,这里的花是他母亲精心栽就,却被她一顿鞭子乱挥,毁了不少。
“容楚!”她低下脸,精致的红唇一翘,“你来追呀,你来追呀,你来追,我就……”
“啪。”他忽然关上窗。
不算重的关窗声,却将她兴致勃勃的声音割断。
屋内炉火熊熊,屋外一片死寂,一时间什么声音都没了,他转身,平心静气画一副崖上红梅图。
他彼时还年轻,还没想过太多未来,却也明确知道,自己的终身不能伴这样的女子。
他要的女子,不必精致美貌,不必富有家世,不必珍贵娇弱,不必如这世间一切女子般,娇痴嗔怨惹人怜爱,但却一定要坚韧、独立、宽广且善良。
要抗得风雨,受得冷霜,经得起高山之上云翻雾卷,历四季递嬗不改颜色,如这崖上红梅夭矫沧桑。
如此,方能伴他一路迎风雪去,看尽风物苍苍。
多年后,他遇见这样的女子。
乍似不经意,其实一眼定终生。
记得那日庭院里久久无声,他甚至没听见蹄声,很久以后打开窗,看见满地泥泞狼藉,人早已不见。
他皱皱眉,继续回去作画,以为情谊到此为止,谁知之后再遇见她,她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言笑晏晏,态度如常,他回思起来觉得自己似乎有点过分,几次欲待赔罪,话头一开,便被她岔开去。
那不是原谅,而是内心深处不愿承认她曾如此狼狈。搁在心里,天长日久,便是一怀酸坏的汁。
他由此知晓她的极度骄傲,越发关闭心门,直到琉璃洞那一日,一生里唯一一次相拥,再放手便是决绝。
他记得她倾倒那一刻的三个动作,电光石火。三个动作,葬送了她姐姐的性命,绊住了先帝和他。随即她软软倒在他怀中,如此娇弱,他当时还没能完全反应过来,下意识抱住了她,等到反应过来,山洞倾塌眼前一黑,他已经无法甩开她。
自此后避而远之,别说追她,他恨不得绕道而行。
命运极会开玩笑,多年后,他真的来追她,仿佛应了多年前那一句话,却只是为这南齐天下。
皇朝倾轧,生死之追。
他思绪一放便收,头一抬,看见西城门正在缓缓开启。
守城兵士耐不住乔雨润和太后的压力,终于开门。
他终究是迟了一步。
容楚毫不犹豫,“射!”
追逐拦人最佳武器就是弓箭,他身后护卫齐齐拉弓,乌黑的箭尖刺破黑暗,在空中呼啸若哭,一瞬便及她的车轮。
叮叮当当一阵急响,黑暗中溅射开一片灿烂的金花。
车身微微一震,并没有倾翻,反而因为众箭的推力,微微向前滑了滑。
那车看似不起眼,却是纯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