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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第1页)

婉初紧紧抿着唇不说话。

代齐拿起她的手,她惊恐地把手往后抽,却被他牢牢地箍住,然后缓缓放在自己脸颊上,做了一个“掐”的动作。

强作平静的声音后头是细碎的颤抖,双眸凝视她:“姐姐,劭岩求你这一回,好不好?你别生气,劭岩唱戏给你听……”

刚才他的那一个小动作,婉初就明白他的意思了。他这样的昂藏七尺,单膝跪在自己面前,藏着委屈、抛去尊严、撕开伤口求她,为着他们的孩子,求那一张或许能安抚到孩子心灵的照片。

他们都是岁月里消不去的尘埃,随着风吹云卷,无根无蒂地飘浮。那些爱的、恨的、怨的、苦的、痛的,都是无处可话的凄凉,是“残睡觉来人又远,难忘。便是无情也断肠”。

听他声啼婉转,见他眼波潋滟、定睛凝望:“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婉初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他的眸子里盈光闪动。他从不唱这一折,原来只为她唱过,便觉得再寻不到那一个可以听的人。

都说唱戏的那一个虚情假意,其实听戏的那一个才最是铁石心肠、冷酷无情。

这一刻他不是杀伐不动声色的地狱修罗,也不是江左得意的少年督军。只不过是一个为孩子求一张照片的父亲。婉初觉得悲伤,那伤痛没有来路,没有去处。

这一段他小时候唱给她听过。那时候每次她哭的时候,他都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说:“姐姐,你别哭,劭岩唱戏给你听可好?”他戏唱得好,素瑾从不让他唱,婉初却喜欢听。于是这一句话比什么都顶用,唱一句都能让她破涕为笑。

唱给她听过的,每一段每一句,他都记得。

婉初挣开他的手,捂住他的唇,不想让他唱下去。她知道他这一生原比自己来得凄楚,所以才越发的骄傲。他肯剥了一身的骄傲,委屈着典意央求,那于他无异于抽筋剥骨。“你别唱,我答应你。”

他的唇在她的手下,是若水的柔软。

他拉着她的手,她的手是冰冷的,眼泪是温热的。他伸手给她抹去腮边的泪,她躲也没躲,由着他擦。她指节所过之处是潮湿的一片,就像心头笼罩的雾气。

他们都是在浮世里挣扎身不由己。怨,无处可怨;恨,无处可恨。他知道她的心给了别人,他此生永无转圜。可若真如戏里那样人生三世,那总该有一世能有缘分、有原谅、有情肠。

他知道,有一处是再也没有晴天了。他知道他能求到更多,但是他不需要求了,这一些就足够了。

圆子很安静地瞪着眼睛看着这两个人,小眉头微微蹙在一起,很是审视地看看他又看看她,不知道这两个人怎么这样难过。

照相的那一天,阳光没那么刺目,若隐若现在薄薄一层烟灰色的云后头,是个照相的好日子。

婉初将照相的地方选在了督军府后花园里两棵很有些年份的绣球花树前。堆雪似的满树妖娆,树前摆了一张黄梨木的太师椅。她为着孩子的私心,比谁都愿他父子前程似锦、一生繁华。

婉初穿着一件浅绿色的旗袍,脖子间是一串珍珠串子,都是代齐叫人送来的,理所当然的合体。她难得地轻敷薄粉,杏脸桃腮,淡扫螓首蛾眉,精心理得云鬟雾鬓。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真有几分太太的模样。

她走到圆子的房间,见代齐已然在那里了。虽然依旧是月白长袍,婉初却能看出来这一件是新做的。

圆子这阵子养得好,也渐渐恢复成了一粒圆子,穿得也格外隆重。

代齐本想给他套件婉初织的毛衣,可惜穿在身上,一只袖子长一只袖子短,有些地方还有一两个大洞。

婉初看了看,也觉得不成体面,脸上绯红:“那时候刚学,我现在织得好多了……”不知道怎么,心虚地解释了一句。

“那你有空再给圆子织一件。”这句话在他喉头徘徊了两刻,最后咽了下去。他本就知道,有些事情就是得寸进尺、欲壑难填的。

婉初看他麻利地给圆子穿上一件宝蓝色小长衫,戴上一顶小巧黑丝绒礼帽,活脱脱一个小老爷的样子。皱着眉笑了笑,低声道:“我回去再给他织一件好的。”

这一句恰恰撞到他的心坎上,偏做着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唇边却隐然有了笑意。婉初不经意地一望他,那一丝笑意全然落在她眼底。才知道世界真有这种人,姹紫嫣红桃夭尽放,都抵不过他唇角微扬。

代齐余光瞧见她呆呆地望着自己,惑然问她:“怎么了?”

婉初才恍然自己原是看得太久了,想起那一年也是这样被他的笑意看得如坠云雾,脸上粉腻的皮肤不禁浮起一层嫣红的绒光。目光垂下去的瞬间恰又看见他的衣领,于是指了指自己的领子又指了指他的。

屋子里没有镜子,代齐摸了摸,才知道企领那里的扣子散了。于是抬手去扣,却怎么也扣不上。

婉初略略迟疑,走上前去扬手给他扣起来,边扣边说:“下回可不要光顾这制衣师傅了,瞧这扣头打得不紧,纽襻又不合衬,怪不得要松开……”

她微微跷起的兰花指端,若有若无地扫过他的颈间。是白柳横波,春风乍紧,一瞬间又见落花满地。他敛气屏声,生怕泄露心底的心猿意马。将目光垂下,看见她乌黑一层刘海,小巧有肉的鼻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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