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具半侧正常、半侧焦黑的身子,仿佛一道利落完美的分割线,将美好和可怖一左一右完美地区分了开来,令这具身子变得极其的怪异和悚人,连多看一眼都是头皮发麻。
散开的白雾只剩下薄薄的一层,仿佛一张轻柔的白纱,围绕包裹在他的身上,那半侧完好的眼帘随着微风的轻拂缓缓抬起,看向严欢。
“小严。”
严欢眼神顿凛,后退半步,掏出槍对准树旁的男人,发抖地低吼:“怪物,别叫我!”
“你在怕我吗……?”阮婴的声音很轻,透着些许失落和悲凉,垂下了眼帘。
严欢心里一沉,面对这样的阮婴,凛冽的神情里竟有了一丝松动,持槍的手仍然保持着原状,隐隐有些勉强,但好在是稳住了。
“……你到底是什么。”鬼使神差的,严欢忽然开口,声音沉得发哑。
周围的白雾弥漫,逐渐又开始浓了起来,雾色中,阮婴低着头,哀怜地答:“我是什么,你应该是最清楚的……但你说的对,我已经不是你师父了……”
严欢皱紧眉头,握槍的手隐隐渗出了汗,不动声色地松开手指又重新握紧,她望着雾里的人,发干的嘴唇紧抿。
似乎还有后话,但浓雾似乎不打算再多给他一点时间了,仿佛一张张薄帘重新拉合,将雾中那道诡异的孤影遮掩。
像是不甘于就此消失,在浓雾完全盖住他前,阮婴的声音突然拔高,撕心裂肺地痛吼起来!
“小严——你忘了吗?我是为了救你——是为了救你——你当时……为什么不听我的……如果不是你违抗命令,我也不会变成这样……我是替你死啊——小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痛苦的嘶吼声中,一道火光猛然窜起,刹那间将那具本就焦黑了半具的身体完全吞没,严欢怔大了眼,她几乎能听见皮肉在烈火的灼烧下滋滋萎缩的声音,烧焦的味道在空气中蔓延,仿佛将她带回到那个冲天的火场,带回到那个本该阖家欢乐,笑语欢声的雪夜……
“住手……不要烧……不要——不要——!”
防线终究被破开了,泪水如决堤了一般涌出眼眶,刚烧伤的脚在这一刻像是抛弃了本应强烈的痛感,不顾一切,拔足朝那道挣扎的火焰奔去!
……阮婴是因为她才死的!
……那一夜,任务本该已经完成,是她看到了匿在角落的嫌疑犯,惊惧之下,抬手拉住了阮婴的衣角,而就在这时,那个嫌疑犯也看到了她……
——那栋楼的炸弹,是因为她才引爆的!!!
几乎是前后脚的事情,在目光相接的那一刻,炸弹就引爆了,阮婴反应算快的,避开爆点,一把把她夹在了臂弯里准备撤出,可她却告诉阮婴,那个嫌疑犯的边上还有好几个孩子。
角度原因,阮婴没看见,但因为严欢的消息,他果断把她送到大楼外安全的范围,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叮嘱她一定在这等他,不要乱跑,然后返身,重新冲进了那栋已然被大火吞噬过半的废楼。
火灾那年,严欢十六岁。
她看着阮婴的背影,在外面站了一会,等不住了。
人总要为自己的不成熟付出代价,但在严欢身上,那代价却是她憧憬之人的性命,和注定伴随一生的懊悔和痛恨!
“师父——师父——!”仿佛回到了那一年的雪夜,耳畔里回荡的是年幼的自己撕心裂肺的哭嚎,她甚至不敢面对那具被人从大火里扛出来的焦躯,只敢紧紧抱着阮婴冲进去前披在自己身上的那件外套,站在远处望着,止步不前地放声大哭。
……这次不会了,一定不会了。
……她已经不是当初什么都做不好的小姑娘了,和那时候不一样,现在的自己已经完全可以独当一面,上峰所有的命令她都能一一完成,而且完成得干净利落,无可挑剔!
……所以这次,她一定可以做些什么,一定可以……!
宛若瞬发的利箭穿过层层浓雾,眼看就快要够到大火里的那只手,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砰、砰”两声槍响,冲刺的身躯应声倒下,严欢蜷起身子,腿部中弹,阮婴的惨叫声就在耳畔,不过咫尺之距,她哭着咬牙从地上爬起,跪在地上,拖着流血的一条腿,伸长手,硬着一口气,拦不住似的,说什么也要够到在那火焰中痛苦挣扎的人……
然而伸长的手臂却在下一刻被什么东西狠狠扣住,布满红丝的眼眶里,瞳孔骤然一缩,所有的一切在顷刻间重归寂静,火焰消失了,只剩一具焦躯立在眼前,随着火焰的消失停止挣扎,倒在了身下同样焦黑的草叶之上。
严欢崩溃了,呆呆地看着,一如那个当初的自己,什么也做不到,就连多看一眼也不敢……
泪水如决堤了一般汹涌而出,她是成长了,现在能看得了这些残忍的画面了,可那是阮婴,是她的师父,光是能看又有什么用!
到底还是救不了他……!!!
压抑了十年的痛苦在顷刻间化作哭喊,撕心裂肺,严欢跪在地上,浑身狼狈不堪,通红的双眼睁得极大,大吼着,发泄着,直到一个巴掌甩在了自己脸上,瞬间的刺痛仿佛一剂强心针,逼着她急促地倒吸了几口短气,哭喊声戛然而止。
睁着发红的双眼,严欢愣怔地缓缓摆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