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北园别馆更有可能是郑经供自己饮酒纵乐的地方,也是郑经与他的长子郑克臧绝命的地方。」
何昊雄教授突然收敛起笑容,流露出既是感慨、又是惋惜的神情。
「史书形容郑经『工诗赋,善弓马』。但因为郑经在生命最后阶段的所作所为,让人们几乎忘了他的文武双全与励精图治。郑成功长年征战,加上严刑峻法,人民、士兵早已是困乏疲惫。但是郑经继位之后,足衣食、兴礼教,宽厚怀仁、与民休养。虽说很多人认为这是陈永华的政绩,但这无疑也要郑经能知人善任啊!」
何教授稍作停顿之后,继续往下说。
「可惜自从郑经西渡兵败之后,整个人就意志消极、沉溺酒色,把政事全都委任给陈永华与郑克臧,终日在这个北园别馆里藉酒消愁。或许因为这里现在是佛门禪寺,不好意思说这里曾是郑经花天酒地的地方,所以介绍牌才隐讳了这段叙述。」
最后一句话,何昊雄教授刻意压低了声音说,大概是担心让寺内的和尚听到。何教授说完往蜜饯盒中再叉起了一颗橄欖,正要送入嘴边,拿着牙籤的手却突然定住在半空中。
「郑经病逝于北园别馆,三天后长子郑克臧也在这里遭冯锡范与他的四位叔叔谋害。郑经原本立长子郑克臧为世子,也就是继承人,但有传闻说郑克臧是螟蛉之子、也就是养子,并非郑经所亲生。冯锡范于是以这个理由说动郑经的四个弟弟,密谋杀害郑克臧,改立郑经的次子郑克塽继位。」何昊雄教授说。
我们一行人通过了石板步道,来到第一进的三川门前。何教授停下脚步,指着门上的对联。
「这里的楹联字形相当奇特,有竹叶体、蛇虫体,也有圆体。像是这幅竹叶字体写着『寺古僧间云作伴,山深世隔月为朋』。另外这幅圆体字写着『开化十方一瓶一钵,元机参透无我无人』。现在请问各位同学,另外这幅竹叶字体以及这幅蛇虫字体,看得出来写的是什么吗?」何昊雄教授说。
「这幅竹叶字体写的是『修心须悟存心妙,炼性当知养性高』。但另一幅蛇虫字体实在太难分辨了。」
毓璇几乎不假思索地唸出其中一幅对联,不愧是中文系的。至于另外一幅对联的字体歪七扭八的,仅能辨识其中几个笔画简单的字,确实是难以组合成句。
「没关係!这句对联的答案,就当是这堂课的作业吧!大家回去可以研究一下。」何昊雄教授说。
何昊雄教授一说完,其他人立即拿出手机拍下那幅对联。现场好像只有我的手机没有照相功能,相对于「智慧型手机」,我的手机常被同学戏称是「智障型手机」。所以我只好拿出笔记本,把这幅蛇虫字体的对联如实描绘。
该说我「守旧」吗?我倒不这么认为,我只是不很习惯现代科技倾向将多种功能集合于一体的设计概念。我喜欢「单纯」,这是所有传统事物的共同特点,一个物品往往就只具备一个核心功能。
过了这道门继续往里走,迎面是一个覆盖着红色屋瓦、两旁燕尾屋脊伸展的殿宇,从门上对联就可以很轻易地知道这座殿宇供奉的是弥勒佛。
我对刚才郑经的话题意犹未尽,想多知道一些有关郑氏三代在台湾的事绩,竟然来到这个与郑氏有关的古蹟,我决定趁机向何教授多讨教一些明郑歷史。
「教授!请问郑成功有后代吗?」
「有啊!据说诗人郑愁予就可能是郑成功的后代。你会这么问,似乎是认为郑成功可能没有后代?」
「哦!我只是觉得郑克塽降清后,满清朝廷难道没有对郑氏一族赶尽杀绝吗?」
「其实满清朝廷确实担心郑氏一族之中,有人会再纠结馀眾、起兵谋反。但是康熙并没有施行极端的杀戮手段,反而是将郑氏一族迁往北京,还封郑克塽为汉军公,採取软禁监视的怀柔手段。」
学者的思考善于延伸,我起了个头之后,诱使何昊雄教授开始滔滔不绝地往这个议题的深处延伸,心里头有种计谋得逞的快感。
「我个人认为这是非常高明的政治手段,当时台湾人民还是相当感怀郑成功三代的经营,甚至传闻陈永华创立的天地会,在郑克塽降清后还积极地从事地下化的反清復明行动,如果此时对郑氏一族赶尽杀绝,难保不会激化台湾人民的反抗情绪。所以满清朝廷採取的政策是淡化台湾人民对明郑政权的怀念,下令让郑氏一族离开台湾,并且将郑成功及郑经的灵柩迁葬南安石井,连重臣陈永华也归葬同安。」何昊雄教授说。
何昊雄教授边说边带领我们一行人穿过了弥勒殿。一谈论起较为严肃的歷史议题,何教授总是不自觉地垂下嘴角、皱起眉头,一反刚才介绍变体字对联时,那一派轻松愉悦的神情。
一过弥勒殿,映入眼前的是一般禪寺的主殿,主祀释迦牟尼佛的大雄宝殿。走过了连接弥勒殿的走道,来到大雄宝殿的殿门前。此时何昊雄教授突然话锋一转,由郑氏一族的议题,又转回到开元寺的建筑工艺上。
「各位同学!这个簷樑两侧各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木雕,两个人形雕塑扛举着簷樑,这叫『憨番扛庙角』,这在中国寺庙的建筑雕饰上很常见。既然称为『番』,一般都是雕成外族的形貌,像这里就是雕成胡人样貌,但是台南有些庙宇则是雕成红发、蓝眼的模样。会出现这种雕塑的原因,有时候是出于民族优越感,但有时也是种自卑心态作祟,像那些雕成红毛人样貌的,就可能是在荷兰治台时期,汉人受到了荷兰人的欺负,于是就把憨番雕成荷兰人的形象,让荷兰人帮我们的神明扛庙角。」何昊雄教授说。
话题一来到这有趣的雕塑上,何昊雄教授再度堆起笑脸,开始眉飞色舞地介绍着台南还有那些建筑,可以看见这样的雕饰。
当我正想办法要把议题再拉回郑氏一族上时,一位同学问了一个我也正打算提出的问题:
「既然不论当时活着的或死去的都迁走了,那现在台湾就没有郑成功或他后代的坟墓了囉?」
何昊雄教授停下脚步,转身面对跟在他身后的这群学生,一脸正经,就像他平常准备讲课时的表情。
「先从当时活着的郑成功后代说起吧!郑成功有十个儿子,除了长子郑经、早夭的四子郑睿与十子郑发、以及死于羊山海难的七子郑裕与八子郑温之外,其馀的五个儿子之中,史料中只有其中四子随同郑克塽迁往北京的记载,这四子就是与冯锡范同谋杀害郑克臧的二子郑聪、三子郑明、五子郑智以及九子郑柔。这四个儿子回京之后也都被授予小官职,并没有被朝廷赶尽杀绝。但是唯独六子郑宽,降清之后关于他的记录可说是一片空白,文献中只留下『行踪不明』这类曖昧不明的文字。」何昊雄教授说。
我曾在《台湾通史》读过关于羊山海难的记载。永历十二年,郑成功北伐南京时,载运家眷的船队在羊山遭遇颶风而沉,郑成功的六位嬪妃与三名儿子亡于此次海难。这与何昊雄教授说的有点出入,根据《台湾通史》所记载,四子郑睿也是亡于羊山海难。
「文献上任何曖昧不明的文字,都会留给史学家无限想像的空间。部份学者认为,郑宽一家可能是郑成功后代中唯一遭受施琅追杀灭门的。因为郑克塽降清之后,郑宽带着他的儿子郑克培逃出了府城,这对施琅来说可是严重失职,所以施琅必定派出重兵加以搜捕,甚至有可能在一怒之下,下令追杀洩忿,因为最好弥补失职的方式,就是让这个逃走的人彻底消失。事过境迁这么多年了,从未听闻过有关郑宽后代的消息,极有可能郑宽一家在逃亡的过程中,已经遭到清军的杀害,所以学界认为,台湾可能不存郑成功的后代。」何昊雄教授说。
何昊雄教授在说完郑宽一家遭遇后,稍作停顿。可能是要让学生有思考吸收的时间,也可能是在等待学生的提问,于是我赶紧趁机提出适才心中的疑问:
「教授,你说只有七子郑裕与八子郑温死于羊山海难。但我印象中记得《台湾通史》是说四子郑睿也亡于羊山海难?」
何昊雄教授露出一抹讚许的微笑,开始为我解惑:
「这与我接下来要说的有关,是否还有郑氏三代的坟墓留在台湾?答案是有的。我刚刚说过,满清朝廷不希望台湾人民感怀明郑政权,所以将郑成功、郑经、陈永华等明郑政权的主要人物迁葬故里。但是郑成功四子郑睿与十子郑发的合葬墓却留了下来,就位在台南市的南区,有一个『藩府二郑公子墓』,『藩府』就是指『延平郡王府』。或许是因为这两子早夭,满清朝廷认为台湾人民不会对这两人怀有感念之情,所以就没有迁葬这两位郑公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