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有些微妙的变化,大约是前几日那场雨的缘故,空气冷了。
方清芷披上自己的旧外套,说。
“我想出去散散步。”
阿贤问:“您是否想要购物?”
方清芷摇头:“不。”
阿贤仍说:“先生给了我一笔钱,专门用来支付您的账单。”
阿贤虽然凶、虽然脸上有一道骇人的疤痕,但他语调十分温柔,不卑不亢。
好像陈修泽身边都是这样的人,完全瞧不出是那些报纸周刊上提到的、血雨腥风里出来的人。
方清芷说:“我不需要。”
她已披上外套往外走,阿贤紧跟身后,外面的蔷薇开得不算茂盛,花匠正勤勤恳恳地打理着漂亮花枝。剪掉不羁的枝叶,好让养分更多地涌入花苞。方清芷仍旧只穿一件驼色帆布面的球鞋,薄薄一层胶底,走在石板路上,并不是很舒服。她的鞋子就那么三、四双,轮流换着穿,左右没有需要特别出席的场合,她本身也不在意。
她只对司机说,去西边街。
阿贤心中诧异,却也什么都未说。
走下西边街,过了赞育医院的旧址,顺着倾斜的街道往下走,这里曾经是外国人聚集的地方,一些精英学府和教堂也在此,只是方清芷无心观赏,她只往下走,步履匆匆。再往下,香烟萦绕,街道四个角落中竖着旗幡,老旧的木楼梯往黝黑处不停延伸,阿贤警惕地望着周围,倒不是担忧会有什么鬼魅,只担忧暗处藏着不怀好意的人。
这个,人远远要比鬼更令人心生畏惧。
阿贤实在不知方清芷为何忽然要来这边——民居简陋,卫生设施也贫乏,更不要说几十年前曾有过瘟疫肆虐,如今还能看到庙里供奉着各式各样的神像,关公,济公,黄大仙,还有驱疫的绥靖伯。方清芷进去拜了拜,只拜了绥靖伯。
阿贤问:“方小姐是在为病人拜吗?”
“不是,”方清芷只冷冷说,“我为自己,求神拜佛,希望早祛晦气。”
阿贤噎了一下,心想无论如何,都不能将方小姐这话传出去,可千万别让先生听到。
方清芷才不理会他如何想,她本身就是冷心冷情的性格,不然也不会为自己从舅舅、舅妈那边抗争到继续读书的机会。去了太平山街,她望了望周围陈旧民居,挤压压一团,门前窗沿都摆满了盆栽,人真是奇怪的生物,哪怕自己生活在拥挤中,也想要办法养一堆热热闹闹的植物,似乎能从照顾弱小中疗愈自己生活的可怜。
她去街边大排档处吃饭,一笼烧卖,掀开热气腾腾,盛在竹制的蒸笼里,面皮裹着猪肉丁,阿贤只坐在旁边,暗暗记,方小姐吃了四只,喝了一瓶水……
方清芷吃完那些烧卖,才说:“我下午去学校图书馆自习。”
阿贤说:“我在校门口等您。”
方清芷说了声好。
天气一直沉压压的,方清芷待无论如何走动都无法排解心中郁气。以往她心情不忿,常常依托跑步来暂排,但心中压力并不是那样好疏解。图书馆中枯坐一下午,等到晚上才往家中折返,并不见陈修泽,只有孟妈准备好晚餐等着她。
“先生工作忙,”孟妈说,“特意打了电话回来,让您早些休息,不必等他。”
不仅仅是今天忙,往后一连三天,方清芷都没见到陈修泽。
他不回,方清芷也不问。
天气渐渐转凉,方清芷上下课的书包中也多添一件外套,免得冷风侵体。陈家的兄弟姐妹很少往陈修泽的新宅里来,只有温慧宁来过一次,亲自给方清芷送东西吃——
“是我自己做的白水浸乌头,”温慧宁柔柔地说,“天水围的乌头,你尝尝,顶好的。”
方清芷只吃了一点,那东西只用了酸柠檬、芫荽、从和陈皮调味,筷子插一下背,黄油汩汩流出,滋味自然非同一般。她吃了些,又听温慧宁说:“等圣诞节到了,小妹也该放假归家,她已经想了你好多次,每次打电话时都要问你,可惜你不在。”
方清芷不知如何同对方相处,只说了声好。
又听温慧宁说:“大哥最近不在香港,怕你一个人在家害怕,特意让我过来陪着你。”
方清芷愣了:“他去了哪里?”
温慧宁笑:“工作,没事,过两日便回来了。”
方清芷没有追问,只将那尾乌头慢慢吃掉,耳侧温慧宁还在提她这次带来的元朗丝苗米……她是个很擅长在吃上下功夫的人,方清芷隐隐有些羡慕,又自暴自弃地想,倘若她早托生几年,也托生到陈修泽家中便好了。荣华富贵倒另说,至少生活不必这般提心吊胆。
更提心吊胆的事情发生在一周后。
台风的尾巴扫到香港,暴雨预警的这天,方清芷刚好有两节课。雨水如注,阿贤坚持将车停在校门口,方清芷也懒得同他计较,撑着伞匆匆去上课,学校的排水大约出了些障碍,有段路存了污水,漫过路面,有校工正披着雨衣整修。方清芷着急上课,没有停留,踩着污水横溢的路面走过去,胶底帆布鞋里浸了水,湿答答地踩着,颇为不适。
她收了伞,踩着湿漉漉响的鞋子进了教室,刚走到固定位置坐下,摊开书本,就瞧见一双手压在桌面上。
柔软的、淡淡的奶油烘焙的气味。
方清芷抬头,瞧见梁其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