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又忙到了月亮上来。离河岸稍远的田地,看看也将近一半灌了一掌多高的水,这才收工,累了一天的大堂哥和二堂哥这一回是一前一后扛着自家的水车回村的。
回到大伯家吃晚饭时,顾岳看到大伯家门前的小晒谷场边上,已经堆了半人多高、一溜两三丈的豆蔓,用细蔓捆得结实,压得密实,下面垫着半掌高的石板,上头盖着密密厚厚的一层稻草杆用来挡雨,大堂嫂正抽了一小捆豆蔓送到灶下去烧火,只是送去之前还借着天边一点余光,查看了一遍是否还有一二豆粒不曾拍打出来。
堂屋的角落里,贴墙摆着两个半人多高、足有一张床大小的樟木箱,箱盖打开着,里面是今天刚刚收回来的黄豆,不过都只装了半箱,旁边六个箩筐里还各有半箩筐,新豆的豆香和未曾散尽的太阳热气,扑面而来。
堂兄顾望岳向顾岳解释道,豆子现在太热了,得等它彻底凉了之后才能全装进箱子里盖紧,不然容易变坏。
忙了两天,黄豆收完之后,西山脚下的红薯也该收了。稻米价钱贵,哪怕是顾韶韩家,也舍不得日日米饭,因此各家都种了红薯。挖出来后敲掉泥土,挑回去放入地窖里,可以一直吃到明年夏天,尤其是春天青黄不接时候,不少人家全靠它度日了。
顾岳以前没挖过红薯,大家担心他容易挖坏,让他只管挑担就行。
顾岳本来就已经有些磨得红肿的肩头,开始肿痛起来。晚上睡觉前,李长庚很同情地找出药酒来替他揉开淤血:&ldo;你以前没怎么挑过重担,难怪得不习惯。这些天要挑担的时候多,过了这一阵就好歇一歇了。&rdo;
收完红薯,各家又要将田埂上晒干的稻草杆挑回来,这是上好的烧火柴,烧完之后的草灰又是上好的肥料,还得留出些稻草杆来编绳编?|。顾岳先给大伯家里挑,稻草束围绕着小晒谷场角落里那棵被削砍得笔直、孤零零的樟树,一层压一层地叠上去,叠到一人来高时,大堂哥爬上去接着叠,其他人在底下将草束抛上去,直至叠到两人多高才罢,上头密密地压实了,盖上蓑衣防雨。
大伯家里的稻草束,叠了两个高高的草垛,分占了小晒谷场的两个角落,离周边的房子有几十步远,想必是防着不慎起火。大姑姑家里田地少许多,也在屋后的空地上叠了一个大草垛。
草垛叠完,刚刚松一口气,又要开始犁田插秧了。
犁田是年富力强又有经验的壮丁的活,连李长庚都干不了,更不用提顾岳。不过他们两人也不闲着,大姑父帮顾韶韩家犁田去了,大姑姑搬出风扇车来,要将刚刚归仓的谷粒用风扇车车一遍,运到八桥镇的大集上去卖。
顾岳摇动风扇车手柄,李长庚不断地将谷粒从风扇车顶上的斗口里倒进去,里头扇叶转动,比谷粒轻的秕谷禾叶从风扇车侧面的开口吹了出来,飘落在地;比谷料重的砂石则大多从风扇车下头的开口掉了出来。金黄的谷粒被扇叶送往风扇车正面的滑道,从滑道口里倾泻而出,落入箩筐中。
大姑姑还要从顾韶韩家里另借一架风扇车来,让两个儿媳妇帮她车稻谷。
顾岳问李长庚:&ldo;大伯家里不用风扇车?&rdo;
李长庚答道:&ldo;大舅舅家里每年年底会卖一点新米,不过大头都要等到第二年三四月份才卖,现在当然用不上风扇车。&rdo;
收获季节,粮食价格最低;每年三四月份,青黄不接,向来是粮食价格最高的时候,顾岳即使生长于昆明城中,也还知道这个常识。
顾岳有些诧异:&ldo;你们家怎么不将稻谷留一留再卖?&rdo;
以顾岳辗转于西南华南等地的见闻,李家桥这儿的人家,并不算很穷,大姑姑家里能够住上瓦房,足以为证,应该不至于这样急着卖粮吧?
李长庚:&ldo;春天里我姐姐出嫁,办嫁妆花了不少钱。哎,手快了,慢一点儿――秋收季一完,县里就要派人下来收税了,不卖粮可交不了税,还有团防捐,我们村自己有团练,交得少,可也得交,不然县里的驻军就要来生事。哦,今年春天从衡州来了一个营,进山剿匪,大明山这边每个村都交了剿匪捐,听说那个营现在还呆在八桥镇,要等到农忙后各村卖了粮食有钱了、收了移防捐才肯回衡州去。我们村里就没有几家不用卖粮筹钱的。&rdo;
李长庚说得平常,顾岳听得心中郁闷,过一会才道:&ldo;幸好大伯家里不用赶着卖粮。&rdo;
李长庚道:&ldo;外公当初分家时,因为兄弟多家底薄,其实也没分到多少东西,后来外公和外婆老了,大舅舅连着办了两场葬礼,欠了不少债,差不多快要卖田卖地了,多亏小舅舅寄了不少饷银回来,帮着大舅舅家里缓过最紧要的关节,慢慢就有了节余,大舅舅缓过手来,连着几年囤了稻谷运到衡州去卖,很赚了些钱,刚好村里有人家里遇着急事要卖田,大舅舅就将邻着小清江和清江河的十亩田都买了下来,那块田出产好,每年的节余更多,大舅舅拿节余买了三条枪后,又到小清江对岸种了几年黄豆,就更从容了,要不然也买不起三头牛。&rdo;
顾岳讶异地道:&ldo;我父亲很少和我说这些生计事。大姑父和大姑姑倒是都和你说。&rdo;
他知道自己家里在昆明附近是有田的,每年包收租谷的租栈掌柜都会将租谷变卖之后送钱到家里来。但是他以前不知道也不关心那些田有多少、具体在什么地方、地契在哪里。变出仓促,顾品韩也根本来不及和他交待这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