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她又低下了头,心中狼狈地升腾起一阵悔意,不明白今晚的自己为什么就那么冲动,倘若当时能再忍一忍、事情便不会变成如今这副无法收拾的样子了……
她心里苦得要命,嘴上却不愿与人多说,只道:“谢谢先生的好意,只是我的情况有些复杂,恐怕……”
程故秋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即便白清嘉不说他也能了解白家人在沪上处境的艰难,因此顿了顿又说:“如今我在沪上根基未稳,要说帮衬别人也是为时过早,但若小姐只想出几本书发几篇文得些稿酬我却还帮得上忙,算不得太难的事。”
说到此白清嘉就更羞愧了,不得已又对程故秋坦白了自己几年前的劣迹,因为荒废了稿件而得罪了出版社,如今人家已不愿再收她的稿子了。
程故秋闻讯也有些惊讶,眉头微皱,似也感到几分为难,白清嘉看了一眼他的神情便窘迫地低下了头,再没脸顺着这个话聊下去了。
可这时她又忽而听到程故秋问——
“那如果……暂且先以我的名义发呢?”
第85章惊闻渺小到……连知晓另一个人的生死……
事情忽然出现了转机。
程故秋的建议是这样:她仍可以保留“贾先生”的署名,但稿件则由他交到报社或出版社去,对外姑且说作者是他;他在这一行里的名气毕竟大些,取得的报酬也更丰厚,能为她争得更多保障,待之后“贾先生”的名声打出去了再恢复她原本的身份。
“这、这样可以么?”白清嘉有些不确定,“会不会太麻烦你了?万一我写的东西不好、辱没了你的名声……”
“怎会?”程故秋摇头笑笑,倒像是对她很有信心,“小姐精通外文,眼界比我更开阔,何况我也看过你的稿件,都是很不错的,只是……”
白清嘉心头一紧:“只是什么?”
“只是题材上……”程故秋隐晦地提醒着,大概是怕她又去翻译一些没销路的西洋诗歌了。
她会意,连忙点头,语速颇快地说:“我明白先生的意思,以前是我太不懂事了,如今已晓得该写些什么东西——前段日子我译了一段《忏悔录》,明日我拿给先生看看?”
程故秋一听真是松了一口气,也跟着喜悦起来,一连说了三声“好”,顿了顿又说:“写一本书么,付梓发行毕竟耗时久些,倘若小姐不介怀、倒可以先写几篇能在报纸上刊发的文章,譬如时事评论一类就很容易收稿,稿酬……也到的快一些。”
这是再贴心不过的建议,想来也是看穿了她的窘迫,可如今白清嘉已无心再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了,一听能多收到一些钱便欣喜不已,立刻点头说:“好好我知道了——我争取明日便交出一篇稿子,不知到时能否麻烦先生帮忙看看?”
程故秋十分慷慨,看着她的眼神也很柔和,一听她说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还从口袋里掏出纸笔给她留了个地址,说:“这是我的住处,如果小姐有需要,可以随时来找我。”
当晚白清嘉在找到临时落脚的地方后便立刻托小旅馆里的侍应找来了厚厚一沓报纸,预备仔细读读上面别人写的时评。
她其实一贯很少看报,对所谓的评论文章也丝毫不感兴趣,总觉得这些无非都是局外人的隔岸观火,个个都自以为窥破了天机,实则说的话都与事实大相径庭,背后多的是他们不知道的事;更无聊的是文人之间打嘴仗,这个信奉a主义,那个吹嘘b章程,一旦彼此有相悖之处便不免要隔空展开一场骂战,字里行间虽然没什么脏话,可其中的犀利刻薄劲儿也能把被骂的一方气得整宿睡不着觉,如此你来我往寸步不让,到头来又有什么意思?难道还真能为国家为平民谋得什么福祉么?
家里出事以后她就更不爱看报了——别说是她,就是她父亲也不愿意再看到报纸,甚至一听屋外有报童叫卖都会难受得脸色苍白,想来是当初那场护国战争给他留下了过于深重的阴影吧。
可现在不同了,她需要钱,但凡是干净的生意她都肯做,拉下脸来写几篇无谓的文章又算得了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用洋火点亮了小旅馆布满油污的桌子上放的那盏煤油灯,就着昏黄幽暗的灯光开始阅读起了一篇又一篇时评。
中华民国五年七月三日:
粤省之战云密布——广东滇济两军在韶冲突一事迭见报端,刻虽经总统电令调停而双方仍各作备战相持不下,苟非从根本解决则粤省恐将糜烂茲錄。
……
中华民国五年九月十二日:
日本在满蒙之军事行动——数旬以来,满蒙方面屡有中日军队冲突之事,如郑家屯案、如朝阳坡案是也。郑家屯案已由双方调查不日开始交涉,朝阳坡亦有和平了结之消息,而日本在满蒙有种种军事行动,日报纪之颇详为迻译之以告国人。
……
中华民国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地方厅研讯陈其美被害案——民党要人陈其美被人暗杀身死案内凶犯许国霖、宿振芳等由法公堂引渡后已经地检厅预审,明确起诉同级审厅,各情已详。
……
白清嘉一篇篇翻看着,陈旧的报纸因为堆积已久而泛着浓浓的霉味,有时还会随着她展开报纸的动作而浮起一阵一阵的灰尘;她被呛得时不时咳嗽着,眼睛已经看不太清,可片刻之后她的神情却陡然为之一变,连拿着报纸的手都有些发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