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时大街上已经没有人了。
那时大概才晚上九点,距此几百里的夜上海正是灯火璀璨人声喧闹的时候,可这地处皖南的小县城却已寂静无声,大街上空空荡荡,各家的窗口也没有灯火透出来,萧瑟得很。
白清嘉心头一凛,如入空城的感觉十分不妙,遂越发担心外祖母家中的境况,与母亲对视一眼后便纷纷加快了脚步,在满城死寂中朝贺家老宅匆匆而去。
贺家的老宅在柊县是最体面的。
当初老太太不肯随贺敏之一同住到上海去,可却阻绝不了女儿的孝心,她和白宏景专门安排了人到柊县来修葺老宅,三进的院子十分气派,精巧的马头墙充溢着徽派建筑独特的风韵,引得当时的街坊四邻艳羡不已。
可如今连老宅也显得萧条了。
白清嘉和母亲一起走到门口,要叫门时才发现门是开的,老式的宅子还有门房,可里面却空无一人;顺着小路走到老宅深处,四下里也没看到一个佣人,花园里的花木一半活一半死,草已长得没过了脚踝。
唯独主屋的窗子里隐隐透出了一点亮、瞧着像是有人气的,白清嘉见状赶紧上前敲门,没一会儿屋子里就传来了微弱的应答,细听去声音还打着抖,在问:“……谁?”
正是舅母何英的声音。
“舅母,是我!”白清嘉松了一口气,语气也终于染上了几分欢喜,“我和母亲回来了!”
话音刚落便听到屋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不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舅母何英的面容从门后露了出来,望着她和贺敏之满脸的不敢置信,不多时连眼眶都湿润了,说:“大姐、清嘉,你们……你们怎么……”
彼时白清嘉和贺敏之看上去真是狼狈极了:两个女人在荒芜的土路上一刻不停地走了六十里,鞋子和裙摆都被溅满了泥点子,原本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也都乱了套。
何英一看也就顾不上再跟两人叙旧,连忙侧身要把她们让进屋子,一边让一边说:“快快快,快进屋,进屋歇一歇……”
屋里正是一灯如豆。
靠窗的床榻上,年迈的贺家老太太正在熟睡,她紧紧闭着眼睛、胸口缓慢地起伏着,虚弱得似乎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
贺敏之进屋一见到母亲便绷不住了,连日来的忧惧和疲惫都在此刻化成了泪水,她扑到母亲床前拉住了她的手,又将自己的脸贴在她老迈干瘪的手背上,低声呜咽:“母亲……母亲……”
人常言,但凡家中亲长仍在,便无论多大都是孩童——贺敏之也是如此。
她这一年遭了多少罪?平素在儿女们面前多少还能撑一撑顶一顶,如今见了母亲便不觉泪落如珠了,大概心底里也有几分想讨长辈安慰的意思;可惜她的母亲垂垂老矣,如今更是濒临生死大限,也许下一刻就要撒手人寰,真是活生生在摧人心肝。
老太太病得久了,意识大约也早已涣散,可此刻却好像感觉到自己的女儿回到自己身边了,苍老的脸上隐隐浮现悲色,被紧紧握在贺敏之手中的手指也微微动了动,又过一阵甚至还微微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中一片浑浊,一看便晓得是看不清东西的,可这也已足够让贺敏之感到庆幸——她跪在老太太床边向前膝行了两步,又在叠声唤着“母亲”、大约是指望着她能跟自己说句话,还在不停地说:“母亲,我是敏之、我是敏之啊……”
老太太哪听得懂这些?眼神还是轻飘飘的,嘴里的牙几乎都掉光了,呢喃时也没有章法,一会儿叫着“焕之”一会儿叫着“英子”,一会儿又叫起了自己那两个早就夭折的孩子,朦胧间也没忘了自己的女儿,同样唤了一声“敏之”——还有,一声模模糊糊轻不可闻的“宁宁”……
白清嘉原本一直强忍着眼泪,心想母亲已然如此伤情,若是自己也跟着哭那场面便不好收拾了,可外祖母的这一声“宁宁”终究还是招下了她的泪水,令她一颗心都被揪成一团了。
外祖母……
她这一生都念着孩子、为孩子活着,明明先前都病得那样重了也不肯来信让她们回来探望,原因无非是不愿给他们添麻烦……可她自己却到最后都惦记着他们,连她这个留洋多年、许久没在她左右尽孝的外孙女儿都不肯忘记。
她于是也忍不住了,和母亲一左一右伏在老太太床边,紧紧地攥着她的手,好像只要这样便能争得过阎王爷、不会让这个慈爱温厚的老人离开人世了……
到下半夜时贺敏之终于撑不住、在老太太床边靠着睡着了;白清嘉同舅母讨了件干净的衣裳给母亲披上,又轻轻为外祖母掖了掖被角,随即便轻手轻脚地同舅母何英一起走出了主屋,预备仔细问问家中的境况。
没想到一出门舅母也跟着哭了起来,抽噎得几乎说不出话,白清嘉眉头紧紧皱着,一边拍着对方的后背一边温声安慰,接着又试探地问起了舅舅和表兄的下落。
结果却引得舅母哭得更凶。
“他们都被当兵的抓走了……”舅母的眼睛已是一片红肿,眼泪像是流不尽,“五天前就走了,城里的男人没有一个幸免,都被抓去打仗了……他们、他们再也回不来了!”
呜咽不止。
尽管在路上白清嘉已有了一些心理准备,可到亲耳听闻此讯时仍不免心头巨震——她的舅舅和表兄都是老实本分的乡绅,过了一辈子富贵安生的日子,哪有什么上战场的本事?一入军营必然要被折腾得掉一层皮,倘若被推上战场,说不准直接就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