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的声音没人听得见,盖因全被轰隆作响的火炮声遮蔽了,人好不容易被抬到车上的时候房顶上还坠下来好几片瓦,直挺挺掉在了白清嘉脚边,“啪”的一声就摔成了碎片。
母亲和舅母都在惊呼,捂着头不知该往哪里躲,白清嘉也怕得要命,两只抓住车把的手都在发抖,尚未愈合的伤口再次殷出血迹,那双原本矜贵细白的小手如今已经伤得不能看了。
她却早已感觉不到这些,只在一片恐慌动荡中拼命地试图拖拽那辆木板车——可那根本不是努力就能做到的事,她太瘦弱了,昨晚单是拖一辆空车都几乎耗尽了力气,如今又加上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能拖得动?遑论她已经一天没吃饭了……此刻只是站在那里眼前都是天旋地转……
——可她还有母亲和舅母。
她们已醒过了神,也看到了车把上沾的白清嘉的血,那一抹艳丽的红刺痛了她们的眼睛,比此刻漫天漫地的枪炮声还要提神醒脑——她也只是一个柔弱的女孩子啊,她们这些做长辈的……怎么能让她一个人担下所有的一切呢?
“咱们从后面推!”贺敏之弯下腰扶住车尾大声朝弟妹何英喊着,一贯柔弱的面容也依稀显出了坚韧之色,“把车尾抬高些,别让母亲躺得难受!”
何英也与贺敏之想到了一处,两个女人在车尾处一边照看着老太太一边用力地推,原本沉重极了的木板车一下轻盈了许多,白清嘉又用力一拉——终于将外祖母带出了她们摇摇欲坠的老宅。
柊县的大街上也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一些同贺家情形相仿的人家也开始逃难了,目之所及都是老弱病残,约莫能有二三十人,大家在空荡的街头尖叫流窜,还有人在大声喊:“南门外面都是兵!不能去!不能去!”
“东边呢?东边还能走吗?”
“快别管家里的东西了!快跑!快跑啊!”
……一片混乱。
白清嘉一家出来得晚,对城中的形势摸得不如别家清楚,当下干脆也就直接随着人群奔向了西门,据说交战的部队还没有打到西面,他们可以到那里碰碰运气,说不准能从那个小豁口逃出生天然后一口气躲到附近的山里,此后一路北行、走一步看一步。
大家都跑得飞快,只有她们几个女人因为要拖车而行所以落在了最后——她们都已经竭尽全力了,可是终究还是离逃难的队伍越来越远,渐渐地连他们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平素毫不起眼的时间在此刻忽而变得像金子一样珍贵,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使局势发生巨大的变化,也许早一分钟就能躲过一场无妄的灾祸,而晚一分钟就会被密集的枪炮堵住最后一条逃生的路。
——她们太慢了,等精疲力竭地赶到西门时城外的郊野已经成了两军对垒的阵地,荒芜干瘦的土地突然成了香饽饽,值得无数的人厮杀争抢,不到一方倒下纷争就永远不会结束。
——那是白清嘉第一次亲眼看到战争。
不再是透过报纸上模糊的照片,也不再是通过父兄无心的闲谈,枪炮声和厮杀声陡然间被放大了一千一万倍,一个空前凶残且冷漠的世界正在她面前一点一点展开。
她看到了。
年轻的士兵们,或许跟她一样大,也或许比她还要小,就在离她不到五百米的地方端着冰冷的枪械疯狂地杀人;他们是残酷的猎手,同时也是可悲的猎物,一颗小小的子弹从她根本看不见的地方飞出来,“噗”的一声打进他们的血肉里,然后他们就会沉沉倒下,“砰”的一声倒在地上,溅起一地飞扬的尘土。
……然后就结束了。
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没有人哭,没有人哀嚎,甚至没有人能抽出功夫回过头去看他一眼,因为战争和死亡还在继续,所有人都自顾不暇——他们在拼命,拼命杀死和自己一样无辜的人,试图踏着对方的尸体存活下来,然后过几天再被派向下一个战场。
她完全愣住了,从没想过一条人命会以如此寂静的方式陨落,小说和电影明明不是这样的,它们会用大段的剖白去描述一位战士的牺牲,就像电影会有一组又一组冗长的镜头去捕捉他们死前放大的瞳孔。
……可实际呢?
他们的死亡只用了一秒钟,一个家庭花费十几二十年养育出的孩子,只要一秒钟就可以死在这片陌生的荒原上。
——而现在的她又有什么余裕去同情别人?
她同样面对着死亡,与此同时身后还有需要照顾的家人,她要带着她们一起逃亡、回到上海,从此一生远离战火,再也不要坠入这样的人间地狱。
她拼命眯起眼睛去看,终于透过弥漫的硝烟远远地看到了邻里们的身影,他们正在朝北面的山岭逃亡,四处乱飞的子弹是不认人的,哪会管你是军人还是平民?她眼睁睁看着有人被流弹打中狠狠摔在了地上,仿佛只要出现在这片土地就是背上了罪过,是生是死都该听天由命。
……多么恐怖啊。
凶猛的火炮就炸响在她的身边,几乎就要震聋她的耳朵,鲜血淋漓的手心已经完全算不了什么了,在泥地里扭伤的脚踝也完全不能让她感到疼痛,她的世界在一瞬间变得极端狭窄,只能看到脚下那条窄小的路,她要不计后果地踏上它,甚至根本来不及追问此行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