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普通到她根本无法从人群中分辨他、甚至今天离开这栋房子后她就会忘记那副长相,唯独只有他的眼睛令人印象深刻:眼白很大瞳仁很小,与常人不同的比例细看总显得有些骇人,鼻梁上架着的圆框眼镜多少掩盖了几分异状,可却仍然让人觉得……
……他像一条毒蛇。
“苏小姐?”
男人站起来客气地向她伸出手。
“你好,我是你父亲的朋友,纪良平。”
倘若苏青此前见过徐振、并且留意到对方身后常年跟着的那位秘书的话,那她必然就会知道“纪良平”是个假名,面前这个男人真正的名字叫作冯览。
这一年他可真是遭了天大的罪。
先是跟着徐振一起上了战场,眼睁睁看着他被徐冰砚、赵开成、季思言之流逼得节节败退,直到后来终于意识到大势已去、于是匆匆忙忙在徐振被俘虏前连夜逃离了扬州。
可他能去哪里呢?
那时徐冰砚已经封锁了华东的码头和铁路,更直接越权命令上海警政厅下发了通缉令,他冯览一生跟着徐振享受荣华富贵、哪遭过这样的劫?原本只当那徐冰砚是一条将死的病犬,哪料世事无常变幻莫测,有朝一日自己竟会栽在他的手上。
他没办法逃出国门,只能想办法在重重封锁之下先逃出华东——南方是不能去的,因为徐振素与革命党交恶、他去了那里也必会受到牵连;西北那些小势力同样去不得,即便跋山涉水地到了那里的人也无力与华东抗衡,泰半会直接将他押解回沪讨好新上位的当权者。
那么剩下的选择也就只有北方的直隶省和东三省。
他辛辛苦苦地乔装成流民一路向北去,为了躲避关卡处的盘查还曾躲进过臭气熏天的粪车,好不容易才九死一生衣衫褴褛地到了直隶省,几经辗转又终于求到了欧阳峰将军门下。
欧阳峰与徐振不过点头之交、彼此并没有什么特别深的情谊,自然不会为了救他而甘冒得罪徐冰砚的风险——冯览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深知只有共同的利益才能将毫不相关的两个人变成同盟,于是很快交出了自己手中握着的徐振的秘密资产,共计二十三万的大洋,自己留了三万的零头,剩下的一口气都给了欧阳峰,果然立刻哄得对方眉开眼笑。
他给了他纪良平这个新名字,同时又让他重操旧业继续做秘书,表面上一切都是平平顺顺稳稳当当的,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生活早已一落千丈——依然做秘书又怎么样呢?难道欧阳峰会像徐振那样信任他、器重他么?
不会的。
欧阳峰同样有若干跟他出生入死的心腹,所有的机要大事他冯览都插不上手,只能被拨给苏毅那个酒囊饭袋混日子、眼睁睁看着别人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他怎么能甘心?
……何况他还盼着要向徐冰砚。
那猪狗不如的东西亲手杀了徐振父子、又把他逼到如此狼狈窘迫的境地,他岂能就这样轻飘飘地放过他?他要杀了他!让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让他把华东这块肥肉原原本本地吐出来!让他的尸骨成为他一步登天的云梯!
这原本是天方夜谭痴人说梦的事,一个落寞的小秘书怎么能扳倒高高在上的巡阅使将军?可偏偏命运就是回环曲折,最后兜兜转转又把机会送回了他手上:那徐冰砚自视清高不肯对日本人低头,如今已然渐渐走入了孤立无援的死地,与此同时他又发现苏毅那蠢货生了一个能干的女儿、恰巧与徐冰砚的妹妹是至交好友……
这……难道不是天在帮他么?
他已经发现了这天赐的良机,一旦错过必定懊悔终身,于是不惜冒着天大的风险隐姓埋名重新回到上海,借着日本人与直隶省的关系悄无声息地潜伏在租界,到今天终于等到了找上门来的苏青。
看到这个女孩子的第一眼他便知道自己找对人了——她有一双贪婪的眼睛,像他一样不满于现状,同时也像他一样疯狂地渴望向上爬,高处的风景是多么迷人啊,足可以让他们这种人心甘情愿为之前赴后继、即便最终跌到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此刻他就坐在她面前、对她露出和善的微笑,像是已经把她当成了知心的友人,苏青内心的紧张却尚未散去,仍然眼含戒备地盯着这个像毒蛇一样的陌生男人,过了半晌方将手中薄薄的信笺推到对方面前,继而开口问:“敢问先生,要示我以怎样的‘归路’?”
冯览——哦不对,现在应当是直隶省的纪良平——他淡淡笑了笑,窄小的瞳孔有一瞬缩得特别紧,圆框的眼镜被他轻轻一推,却竟依然掩不住那诡异的凶恶感。
“鄙人可不敢妄称‘先生’,”他的神情意味深长,手指在桌面上一敲一敲,“……只是一个可同苏小姐共走一段路的人罢了。”
第150章花园子不语怪力乱神
直到六月下旬,徐冰砚和北京的谈判才总算接近尾声。
政府即将派遣一位新的都督到皖地总领兵务,名义上是徐冰砚的下级,实际直接对北京负责;浙江他勉强算是留住了一半,虽然也委任了一位新的将军,可对方是中立派、又跟徐冰砚出身于同一所军校,想来只要妥善经营、往后二人的关系总不会太疏远。
这下白清嘉总算能跟自己的爱人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