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非要逼她做什么呢?”贺敏之涕泪涟涟,“你自己的女儿是个什么脾气你会不晓得么?倘若你现在还不给她退婚、硬要她同个畜生过一辈子,那就是逼着她杀人!要么一刀捅死那个徐二了事,要么就要伤了她自己,你舍得自己的骨肉最后落到那个下场?”
一番质问字字血泪,也把白宏景逼得头痛不已。
退婚?怎么退婚?清平刚刚在文官处上任、根基不稳得很,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与徐家一刀两刀,那他们家还如何与军政两界交往?他当然也是心疼女儿的、也知道那徐隽旋是个不着调的禽兽,可是他难道能为了女儿抛弃儿子?失去了徐家这个依靠,清平会被官场上的恶狼撕咬得渣都不剩!
可如果他们白家忍下了这个羞辱呢?倘若清嘉能为她哥哥、为整个家族受一些委屈,那眼前的局面就会大不相同——徐振那个老匹夫眼下虽然不想认账不想担责,可是心里必然也知道是欠了他们白家的,如果他们谅解了他、让婚约照旧,那徐振会不想办法弥补他们吗?人情往来此消彼长,总不会有白吃的亏的。
白老先生的算盘打得啪啦啪啦响,精明着呢。
白清嘉把她父亲的心思摸了个十足十的透,深知他眼下虽然装出一副对徐隽旋十分愤怒的样子,可其实心里却并不想为她退掉这门婚事,因而总难免心中郁郁,觉得做什么都没意思。
大片的空白时间因此而忽然出现,思绪于是变成了芦苇,在这样的空荡里随风乱摆,哪一边的风吹得稍大一些便要倒到哪里去,是无根的。
她尤其会在这样的时候想起徐冰砚。
其实她以前也会偶尔想到他,譬如在入夜时想起他那双比夜幕更幽深的眼睛,譬如在手指被盛了热茶的瓷杯烫到时想起他在戏楼抓住她手臂的那只手,譬如在看到餐盘中的主食时想起那天晚上他在暖融的火上为她烤的甘薯,都是一些似是而非的联想。
只不过那时的他只是忽而出现在她的脑海,如浮光掠影一般出现,又像片鸿毛一样消失,前后只存在那么几秒钟而已,尚且对她的生活构不成妨害——可现在他却变得顽固了,有时甚至会在她眼前徘徊好几个小时,她的联想也变得越来越生动细致,连那天晚上他挡在她面前的背影都成了具象,化成了一座连绵巍峨的山峰扎根在她深夜的梦里,怎么都不肯轻易消弭。
……可他又偏偏不在她身边。
他总是这样的,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来的时候看似平平静静,可是却又总在不经意间于她心间留下痕迹,最后又招呼都不打一声的转身离开,只留她一个在原地怅然若失。
啊,多么像一个薄情的坏心人,比她那风流二哥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告诉自己这都是那男人的圈套、就为了勾得她对他死心塌地,她才不要上他的当,可终归还是越来越多地想起他,甚至担心他——他去山东了,去做什么呢?是要打仗么?他会负伤么?会……死么?
倘若他平安无事地回到了上海,那可恶的徐家父子会怎么对待他呢?徐隽旋那种恶棍小人,定然会记恨那天他阻止他的事,他那么卑劣,会不会打他伤他?还有徐振将军……他又会不会毁了他的前程?
就当这些可怕的假想全都不会发生好了,她又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呢?
一个又一个的问题都是无解,也或许不是无解,只是她怎么都瞧不见一个会令自己满意的答案罢了,她的心情于是一天一天继续差下去了,人也越来越懒,每日窝在床上的时间越来越长。
事情发生转变的契机在于一月下旬程故秋的来访。
他倒不是自己来的,只是照例应邀到白家新宅同文化界的名人们对谈,茶歇时才向佣人打听,问白小姐今日在不在家中。佣人把话传给白小姐,说有位北大的先生找她,她当时其实恹恹的懒得见,可一想又觉得这样推辞会显得不太礼貌,是以终归还是逆着自己那一身懒骨头从床上起来了,慢悠悠地洗漱收拾了半个小时才从房间里出去。
程故秋仍在等她,神情宁静无半点不耐烦,见到她后还微笑着打了个招呼,只是神情有些犹疑,想来也是听说前段日子在曾副参谋长府上发生的那桩闹剧了吧。
白清嘉也瞧出了这位先生的意思,是想安慰她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她这段日子也是听多了劝慰,眼下是两耳生茧再不想听了,于是当先挑开了话头,说:“程先生难得来家里,找我可是有事?”
这下可算解了程故秋方才张不开嘴的燃眉之急,他感激地冲白小姐一笑,又颇为热络地说:“无他,只是前段日子我将小姐此前翻译的法文诗集拿给商务印书馆的友人看了,他对小姐翻译的功力赞不绝口,今日恰好也到府上拜访,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见他一面?”
这世上慕白小姐美名前来求见的人可多了去了,可慕她才名的倒是罕见,白清嘉觉得很新奇,几乎是一下子就来了劲头,问:“他看过我翻译的诗?他是怎么说的?”
程故秋看她有兴趣也很高兴,温和的眉眼越发舒展,笑说:“他人就在厅里,何必我再做传话人?小姐前去一见也就是了。”
那位书馆的编辑名叫李锐,也是上海人,约莫二十五六上下,形容却有些邋遢,看得出日子过得颇为拮据,身上的褐色西装很是陈旧,内里兴许还打着补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