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八姐万没有料到这个看起来天真活泼的小姑娘不仅谎话连篇,还坏点子层出不穷。他有心好好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坏丫头一顿,但想到一切当以大局为重——他当日愤然离去之后,回到了菱花胡同,隔日公孙天成就来拜访,苦苦请求他监视景康侯府邸,又说关乎教会安危云云,他便接受了这个任务。如今既然被发现,应当第一时间回去报告公孙天成才是。本来已经被白羽音耽误了时辰,倘若再纠缠不清,岂不误了大事?当下叉腰瞪眼道:“臭丫头,我今天就不跟你计较。左右是你自己爹娘不积德,才生出你这样的孽障。我懒得管你们的家务事!”说罢,飞身离开这是非之地。后面白羽音还笑:“我爹娘就是不积德,如何?大叔你可要好好积德,省得将来生的孩子像你一样笨!”又招呼那“帆哥哥”道:“还不快拿了东西走!”“可是,城门关了,走到哪里去?”“笨,不是有那个……”
严八姐又好气又好笑:这个小姑娘真是坏到家了,回头她爹娘发现她做的好事,不知作何感想。至于她那个外公,说不定会被她当场气死!想我严八姐纵横江湖,居然被这个小丫头骗了!这要是传了出去,我简直要成为天下的笑柄!
如此一行想,一行疾奔,终于到了公孙天成的宅邸。
在门口就见到有一驾车停着,程亦风正从里面走出来——原来他公务方才结束,有些问题要来请教公孙天成。他并不知公孙天成的种种计划,是以看到了严八姐还十分奇怪:“严帮主?”可是才招呼了这一句,就差点儿跟一条黑影撞个满怀。定睛看时,原来是魏进,满头大汗,一副火烧眉毛的模样。程亦风忙问:“出什么事了?”
魏进道:“可不得了了!状元郎带了康王府和顺天府的好多人把菱花胡同宅子给抄了!”
“怎么会这样?”程亦风惊得差点儿没跌倒,严八姐则是几乎蹦起三丈高:“为什么?”
魏进道:“状元郎说菱花胡同有邪教聚集,而且他们绑架了康王爷的外孙女霏雪郡主。不过他们搜遍了那宅院也没见到郡主的影子,就把所有人都抓回顺天府去审问了。”
“郡主?”严八姐前后一联系,方才恍然大悟是白羽音这个小祸害,不由大怒:当然不会有那个狗屁郡主的影子啦!她偷了她外公一大堆珠宝,跟情郎私奔了!袁哲霖正好把这些全都赖到了我头上。他娘的!如此暗骂着,心里更后悔:刚才要是拎着那臭丫头的后颈将他抓了回来,就不会让人有机可乘,牵连了教会。
程亦风并不知还有这许多曲折,只是关切:“那符小姐呢?符小姐有没有被一起抓去?”
魏进摇头道:“当时人多,又混乱,看不清楚。好像没见到符小姐。只看到那些仿佛是大麻风的人,都被当场斩首了。”
“娘的!”严八姐怒斥,“我去看个清楚!要是符小姐真被抓了,我就……”他后面其实说的是“我就砸烂了顺天府和狗屁康王府,且把那荡妇小郡主的事情都说出来!”不过,他说完时,早就跑远了,程亦风一个字也没有听到。
况程大人自己也已经转身重又跳上了马车——倘若符雅今天还没有上菱花胡同去,最紧要就是拦住她,省得她自投罗网。他招呼车夫:“走,上符家去。”又吩咐魏进:“你火速把情况告诉公孙先生,看他有何对策!”
就这样火急火燎的来到了符家,门子一来应门,程亦风劈头就问:“你们小姐在么?”见对方点了点头,他也就不要通报,大步朝里面冲。这可没把门子吓个半死。其实程亦风之前来过符府几次,因为避忌这是一个单身孤女所居之地,怕引来闲言闲语,都是只在门口,从不跨过门槛,今天这样不请自来又直向里面闯,哪里像是来救人的,竟像是来寻仇的!是以门子就跟在后面追:“程大人!程大人!”
符雅的父亲生前虽是侍郎,但常年奔波在外,为官又清廉,所以府邸不仅严格按照品秩的规定来修建,连内中的装璜都十分简朴,没有雕梁画栋,也没有奇花异木,若不是房里还有灯光,简直像是才建好没人住的毛坯房。
程亦风直跑进那亮灯的房间里去,果然就见到符雅了——这里似乎是她的书房,她正在桌边裁纸,见到程亦风突然出现,吃了一惊:“程大人,你怎么——”
程亦风喘着气:“符……符小姐……你没出门就好……菱花胡同……被人抄了。”
符雅手中的裁纸刀“当”的一下掉在了地上。她的人像被施法术定住了一般,微风从窗外吹来,她手下按着的宣纸“哗哗”作响。
“小姐不要太过忧愁。”程亦风走上前去,帮她捡起裁纸刀,“这事,程某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现在重要的是小姐自己没有事,那就再好不过了。”
符雅没有搭腔,静静看着桌上的笔墨纸砚。程亦风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见到有一张纸上写着“我们四面受敌,却不被困住。心里作难,却不至失望。遭逼迫,却不被丢弃。打倒了,却不至死亡。”他心中莫名地一震:此话朴素至斯,却比许多英雄的豪言壮语更无畏,竟还隐隐有些苦中作乐之感。
他知道这大约是符雅在翻译的经书,又担心:符小姐不会是受这些教导太深,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吧?那还得了!他忙又劝:“凡事都要从长计议,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呢?哪怕是小姐要讥笑程某,程某也非说不可——程某素来打仗都是保命为上,才能苟延残喘到今天,继续为国家为百姓效力。小姐若想完成这部经书的翻译,让其中教义流传于世,还是不要意气用事,珍重身体为上!”
“噗哧”符雅在这关头竟笑了起来:“大人看符雅像是个意气用事,喜欢找死的人么?”她将裁纸刀拿起来,继续裁完那一叠纸,整齐起放好,又着手收拾文房四宝。最后将翻译好的经文装进一只小匣子里锁起来。“大人深夜前来报信,符雅感激不尽。不过,符雅还是想去菱花胡同走一趟。”
程亦风差点儿想跪下来求她:“小姐,这看万万使不得……”
符雅示意他不必惊慌:“大人放心,我又不是要去自首。我只是担心之前翻译好的经书,不想被人抄了去。那可是好几年的心血呢。”
“可是那里想必全是顺天府的人!”程亦风道,“太过危险了。”
“教堂有另外一个入口,并不在菱花胡同。”符雅道,“不知道有没有被官兵发现。我只去看看,若是没有被发现,我就去找经书,倘若已经被发现了,我决不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大人这样星夜赶来救我,我岂能辜负大人?”
程亦风心中一颤,一番别样感受,难以形容。还想开口再劝符雅不要冒险,但符雅已经自己披上了斗篷,他暗想:看来怎么劝也无益,不如跟着去,有什么状况,哪怕是滥用职权和顺天府撕破脸来,也要保住符雅。
两人便一同出了门。符雅没有叫备车,很自然的就上了程亦风的车,辘辘的驶往菱花胡同。彼此默默无语。快要到的时候,符雅吩咐多走一条街,到隔壁磨盘街才停了下来。她和程亦风都下了车。她自在前面引路,不时在一座低矮的民宅前停住,伸手敲门,三长两短,便有一个中年妇人来应。程亦风认出这妇人就是当日在教堂曾给自己开过门的张婶。
“符小姐!”张婶一看到符雅,立刻声泪俱下,“白神父被他们抓去啦!好多执事弟兄姐妹也都被抓了。他们为了让别人先从这秘道逃出来,结果自己就……所有有职分的人里,我是唯一一个逃出来的……我对不起他们!我……我为了自己逃走,把后院的病人都丢下了。我该死!符小姐,你打我吧!你骂我吧!”
那些病人,程亦风暗想,符雅还不知道他们都被就地斩首了。倘若告诉她,她不知会悲恸成什么样儿!这当儿,还是不要说的好。
说话时,那妇人身后又冒出好些脑袋来,大概都是从教堂里逃出来,暂时还没散去的教徒们。他们也都抹着眼泪:“我们也都该死,只顾着自己逃跑……不应该把白神父留下!符小姐,我们对不起白神父!”
“张婶,你不要责备自己。”符雅扶着这个痛哭流涕的妇人,又对着她身后的人道,“大家也不要这样自责。若你们都对不起白神父,那我呢?我本应与你们同甘共苦,但我却舒舒服服的待在家里,到现在才来。”她推门走到了众人的当中:“我们这些罪人,虽然蒙恩,却依然软弱。你们记得么?耶稣被捕的时候,连使徒彼得都三次不认他。何况我们呢?”
众人听她这样说,才渐渐止了哭声。程亦风却完全不晓得她说的是什么典故。
“符小姐,现在要怎么办才好?”众人纷纷问道,“你有办法把白神父他们救出来吗?”
符雅摇摇头:“我暂时还没有想到。不过你们不要忘记,我主说过:‘为义受逼迫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你们都不要轻举妄动,此时此刻,白神父不想看到你们用属血气的方法来搭救他。我方才刚刚翻译这一章经文的,就带来给大家看了——邱先生,不如你来读给大家听。”
那被称为邱先生的看样子是个老秀才,面上有种屡试不第的沧桑。他从符雅手中接过一页纸来,就读道:“我们虽然在血气中行事,却不凭着血气争战。我们争战的兵器,本不是属血气的,乃是在神面前有能力可以攻破坚固的营垒,将各样的计谋,各样拦阻人认识神的那些自高之事,一概攻破了,又将人所有的心意夺回,使他都顺服基督。”
他如此读着,旁边的众人就不住的划十字。符雅道:“我想这时候白神父一定在向主祷告。大家若是暂时不能回家去的,就在张婶家里祷告。我们既然是蒙神拯救的一群,他岂不为我们开路吗?越是在困难之中,上帝才越是与我们同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