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以权谋私么?”有人怒道,“怎么能不经考核就直接指名?这样重要的职位,竟随便交给自家的亲戚朋友,岂不是把军国大事都拿来儿戏?”
这人明显是司马非一派的。而冷千山一派里立刻就有人反唇相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是认为冯参将还胜任不了一个小小的教头?司马参将是武举出身,冯参将何尝不是武举?再说,冯参将这次是平调,不是升迁,按理也只需要地方将帅首肯,不需要兵部吏部决定。向将军为顾全大局,当机立断,有何不妥?”
“哼!”司马非一派也不甘示弱,“照你这么说,大家今后都挑自己的亲戚朋友来当官好了!”
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闹成了一锅粥。程亦风堂堂兵部尚书竟被无视。他倒不在乎这个,而是着急要去东宫议事,便趁着那群人面红耳赤的时候,招呼风雷社诸人,悄悄的退出了圈外,又溜出门来。
“大敌当前,他们还拉帮结派,谋取私利,真真可恶!”文渊骂道,“难道我国官员的回避制度成了一纸空文?”
“回避只有亲属回避、籍贯回避。”宇文雍道,“向垂杨跟冷千山非亲非故,镇海也不是冯春岩的家乡。他们做的算是‘合情合理’,谁也奈何不了他们。”
“我们奈何不了他们,玉旈云在河对岸笑得可开心了!”高齐冷笑,“宇文兄不是跟刘探花合力修补律法漏洞么?赶紧想想这该怎么解决才好。要是等来玉旈云来钻了咱们的空子,就后悔莫及!”
“我看这可难了,非刘兄和小弟力所能及。”宇文雍道,“我中原地方数百年来以仁治天下,讲求纲常伦理,所谓律法,也是建立在君臣父子种种关系之上。既出于关系,怎能不尽人情,既有人情,怎能没有徇私?既然徇私,谈何法治?唉!”
众人一愣,柳恒道:“咦,宇文兄一向对修改楚律满怀信心,怎么今日突然作此悲观之论?就算有冷千山、向垂杨等害群之马,总还有程大人、臧大人等廉洁之仕。况且太子殿下又极力支持新法,你只要有心改革,岂会不成?”
“我只是有感而发罢了。”宇文雍道,“昨日阅兵之时,我恰好坐在白神父旁边,他跟我说起一国之治理,比较我中原和他的家乡。他说我中原以关系为基础,而他的国家则以契约为基础。关系有亲疏,于是同一件事情,遇到关系不同的人就有了不同的办法。为了把事情办好,人们就要想方设法把关系拉好,于是行贿受贿,无所不为。而他们欧罗巴洲的国家则凡事都有明文规定,一二三四甲乙丙丁罗列清楚,做买卖是如此,招仆役是如此,任命大臣也是如此。白纸黑字写清楚之后,管你是老子也好儿子也罢或者是毫无关系的人,统统都按照这个办。除非修改契约,要不然办事的方法绝不因人而异,没有空子好钻。他告诉我,欧罗巴洲的一位皇帝想要休妻,照样也得到衙门里跟大老爷陈明事实,经许多学者僧侣判定之后,方可休妻,根本没有捷径可走呢!”
众人不由惊讶:“这可真是闻所未闻。”
宇文雍接着道:“白神父还跟我说,他们的上帝也跟人定契约。其经典分为就是上帝跟人定的契约。一定要按照这契约来行事,否则……”
未说完,高齐哈哈大笑起来:“宇文兄,这白神父是要拉你入教呢!你的辩才太差,定力也不行,被人家三言两语就说动了心。看下次换小弟坐到白神父身边去,一定将他的歪理给驳倒。”
“高兄要怎样驳?”宇文雍问。
“随机应变,到时候再看。”高齐说。
大家一路闲聊着,已然来到了东宫。见到皇后正从里面出来,赶忙闪在路边行礼。待皇后的队伍过去了,才入内拜见竣熙。只见少年满面喜色,一问之下,原来元酆帝还在闭关修炼,不仅政务不理,连祭祀也懒怠参加,传出话来,今年去旧迎新的所有祭天祭地祭祖先全由竣熙代劳;皇后见状寻思,原先自己须亲自祭祀先农和先蚕,如今看来,倒不如也找个小辈代劳——话中的意思,就是让竣熙尽快定下正妃的人选。
“母后说,这人选可由我自己定。”竣熙喜道,“虽然形式上总要让亲贵小姐们适龄的都进宫来走个场,但最后还是我爱选谁就选谁。”
“那可好!”风雷社的年轻人见到凤凰儿照旧扮成小太监陪伴竣熙办公,就都上来作揖道喜,“太子殿下大喜,凤凰儿姑娘大喜!”
凤凰儿虽然与这些年轻人也熟络了,但还是羞得满脸通红。竣熙先是无比开心,但见到程亦风在场,恐怕他想起符雅来,就连忙咳嗽了两声,转换话题:“现在是议事的时间,你们休得胡闹。朝廷发给你们俸禄,不是让你们来插科打诨的!”
众人一愣,也反应了过来,赶紧告罪,收起笑脸,开始向竣熙陈述今日的政务。其实他们哪里知道,程亦风心情舒畅,虽不知在如今的情形下符雅何时才能现身,但他考量,只要新法都上了轨道,他大可以告老还乡,从此隐姓埋名,跟符雅做一对神仙眷侣了。如此想着,面上禁不住露出笑容。
大家讨论的主要议题自然是“天冶城”。竣熙早就等不及了,凤凰儿说,他昨夜几乎就没睡,一直对着地图研究鄂川附近的形势——地处天江之滨的鄂州,丘陵地带,不适合重粮食,却出产各种山珍和茶叶,附近州县的绣品也十分出名。如果在鄂川开矿并冶铁,势必吸引大批青壮劳力,辅以茶业、纺织绣花,则连他们的妻女也可安置。
“鄂州的锦缎和绣品和一般上用、官用的大不相同。”竣熙道,“一则出产少,二则过去宫里认为鄂绣不够庄重,所以在鄂州没有织造府。但我看鄂绣颜色艳丽图案新奇,虽然不能做官服,但是女眷们穿戴,无伤大雅。所以,不妨在鄂州境内也设立织造府——不需要像昇州织造那样大的规模,只要供宫中女眷使用就可以了。到时官宦女眷和商贾女眷争相效仿,不怕鄂绣卖不出去。”他说着,叫凤凰儿拿出一个荷包来——是宫中一个来自鄂州的宫女所制,上面一只五彩斑斓的大蝴蝶,不似昇州绣品那样逼真,却比昇州绣品更加绚丽夺目,正是与众不同,且尤其适合凤凰儿这样的异域风情。大家想,他日凤凰做了太子妃,又做皇后,她穿什么、戴什么,当然也就风行全国了。
对天冶城有无限的憧憬,众人各抒己见,谈性愈浓,连时间也忘记。直到外头通报,哲霖来了,他们才发现早已经过了每日东宫议政的时间。
竣熙道:“不着急,且看看袁大人有什么事。若是和北方局势无关的,咱们大可以继续谈下去。”便叫哲霖进来说话。
哲霖大步而入,见了程亦风等人,即道:“咦,程大人也在,那可太好了。这事下官也正要找你商量——向垂杨向将军私自调冯春岩参将为镇海水师教头,这件事大人也知道了么?”
程亦风点点头:“方才在兵部,众人正为此争吵。”
哲霖道:“那大人怎么没有出来说一句公道话?北方前线,怎能容许他们如此胡来?”
“也要管得了才行!”宇文雍将那回避制度的漏洞又说了一回,“冯春岩亦是武举出身的参将,硬要不准他调职,也说不过去。”
“冯春岩……这人我也听说过。”竣熙道,“是户部吴尚书招的乘龙快婿吧?吴小姐总来找凤凰儿切磋音律,跟凤凰儿说了不少她未婚夫婿的事呢。”
“正是。”凤凰儿道,“吴小姐说冯参将文武双全,一心报国。这样一个人做水师教头应该没有坏处吧?”
“殿下有所不知。”哲霖道,“冯春岩根本就不是武举出身,他当年买通考官,找人替考。还不止找了一个——兵法、骑射、对战,分别有三个不同的人替他考,这才勉强考中。他后来能够做到参将,也是一路行贿。他在任上基本什么也不做,连兵营也懒得去,所有考绩都是作假的。”
“岂有这种事!”众人无不大惊。竣熙也道:“当真?你怎么没早些来揭发他?”
“千真万确,”哲霖道,“臣早先不是揭发了一大批贪官么?哪一个揭发错了的?都是证据确凿。臣那时也掌握了冯春岩的种种丑事。只不过,他所任并非军中要职,况且当初帮助他作弊的考官都已经离任,臣怕事无巨细一体揭露会搞得全国人心惶惶,所以才对他和其他的一些人不予理会。谁料他又打起镇海水师的主意。臣知道镇海至关重要,实在不能容他胡作非为,故来面见殿下,希望殿下命令兵部、吏部彻查此事。”
“当然要查!”竣熙拍案而起,“你当初就不该放这些人一马。一品大员贪污是贪污,九品芝麻官贪污也是贪污,怎么能因为他非任要职就对他另行对待?这岂不是助长地方歪风邪气么?你放任他们徇私舞弊小偷小摸,等于是让他们越贪越大,等他们贪到要职上,坏了大事再来追究,朝廷已经受了损失了!”
“是……”哲霖垂下头去,并从袖中取出一封折子来,“这是臣所搜集的冯春岩的罪证,请殿下过目。”
“不用了。”竣熙道,“程大人在这里,宇文大人也在这里。宇文大人,你现在就看看冯春岩该当何罪,我这里文房四宝都有,你看完了,立刻就写一封折子给我,我批了发到獬豸殿和刑部。程大人,镇海水师绝对不能派冯春岩这种败类去,你看兵部现在有什么合适的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