嶓家女人楞楞地站着,任阳光灼烧她干枯的眼睛。
“这到底怎么回事?”福春山不知所措。
婳临渊从茅屋里走出来,低声道:“凤灵儿死了。”
福春山心被紧紧拧了一下,沉默了半晌,才干巴巴地说了声:哦。
死人了。
和生病不一样,死亡就是终结,病得再狠、再面目全非,只要吊着一口气,总能安慰自己,还有希望,还能痊愈,可人死如灯灭,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没有比死亡更决绝、最绝望的了。
洪水尚有退去的一天,死亡没有,死亡是一锤定音。
福春山走进屋,屋里只剩下成小久和凤灵儿。凤灵儿被成小久抱在怀里,血喷溅得到处都是,脸上、胸口、手上、脚上全是血,脖颈沾着一大滩漆黑的粘稠物,分不清是胃里还是肠子里的烂肉,骇人的模样任谁看了都腿软,难怪吓跑了一屋子的人。
成小久抱着妻子,一动不动,像一具风干的尸体,唯一存活的证明是他还能流泪,泪水和血水一起从眼眶里漫出来。福春山很想安慰几句,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镇子静得出奇,空气如冰寒冷且生硬。染了怪病的人们逃出婳临渊家,却目睹了人们视他们如蛇蝎,抱头鼠窜。嶓家女人在茅屋后的粪池里瞧见几件熟悉的衣服,红色的是她的出嫁时穿的裙子。裙子泡在粪池里,一半被烧成了灰,一半沾了粪尿。她默默地在粪池旁蹲下,抠着脸上的红疮,抠得满脸是血。
太阳无声地灼烧着人们内心的荒芜,躲在屋里的人不敢出声,好像镇子里有恶鬼,发出一丁点动静就会被盯上,染病的人茫然地站在镇子中央,阳光刺进他们脸上的脓疮,几乎能听见嘶嘶的疮口皲裂声。
嶓家女人茫然地看着沾满血的手,又看了看粪池里飘着的红布,忽然觉得无比的恶心,默默地站起来,走回婳临渊身边。
“药呢?”
婳临渊愣了愣,望向呲呲燃烧的篝火:“还在熬。”
“好了就端进来。”嶓家女人淡淡觑了一眼黑糊糊的药汁,转身进了屋。
当夜,镇子静得吓人,染病的人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早早回了茅屋,镇上的人却不肯再踏出屋子,门窗死锁。凤灵儿的尸体被埋在镇子北边的松树下,没有亲人、没有葬礼,福春山和几个祭司用芭蕉叶裹住她的尸身,又洒了一些驱虫的药粉。她的脸已经溃烂,全然没了生前的美貌。葬完凤灵儿,祭司们回镇上一看,成小久也断了气,不知道是被病魔带走了,还是随着凤灵儿去了,只好又把他抬出镇子,葬在凤灵儿旁边。
婳临渊熬好了药,端进茅屋。茅屋里静得瘆人,一双双通红的眼睛里没了求生的欲望,婳临渊把刚出锅的药汁放在病人面前,他们端起就喝,丝毫不觉得烫。
一整夜,婳临渊没有睡意,碾了成山的药粉,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边浮起一抹海水蓝,婳娘从帐篷里钻出,伴着晨露去挖草药。婳临渊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她瞬间长大了许多,羊角辫像两根过了季节的败草,衬不上她了。
福春山也醒了,揉着稀松的眼睛:“我去陪她!”
“让她去吧,”婳临渊说,“我以前想着等我老了、走不动了,就把部落交给他,可现在不一样了,没准哪一天我就和屋里的人一样,染了病……”
福春山气得跳起来:“瞎说什么!你又没吃那猴肉!”
婳临渊无奈地笑笑,怪病来得突然,还会传染,他的屋子就是怪病的巢穴,谁知道他能坚持多久?
“只是辛苦了这丫头,没时间让她慢慢长大了。”
福春山听着心烦,恨不得一拳锤在婳临渊的脸上,可看着他不眠不休,脸色憔悴,只好憋着一肚子闷气,把松枝掰成两半。
婳临渊端了药汁进屋,屋里漫着怪味,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濒死的神色,嶓家女人的脓疮腐烂得厉害,瘤子和肉都黏在一起。
不一会儿,福春山冲进屋。
婳临渊大惊:“你怎么进来了?!”
“过来看看,”福春山一把抓着婳临渊的手。
婳临渊霎时升起不好的预感:千万不要再有祸事了!
两人停在一间简陋的茅屋前,屋前跪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她对着雨林的方向不住地磕头,额头都嗑出了血,嘴里断断续续念着‘恶鬼’、‘别怕’、“对不起”和“妈妈这就来陪你”……
“怎么回事?”
福春山凑到婳临渊耳边:“是宗家女人,她说她昨天梦见她儿子,她儿子成了恶鬼,来带走她了……”
宗家的儿子在雨林里被兽群冲散了,野兽过后,她儿子已经没了气,身上全是泥和脚印,还被不知是谁的火把烧去了半张脸。宗家女人哭得疯疯癫癫的,被她男人一路背进山洞。
宗家男人走过来,苦着脸说:“她非说自己染了病,要跟着儿子一起去。可我看过了,她身上干干净净的……”
婳临渊探了探宗家女人的体温,又盯着她的瞳孔瞧了会儿,说:“暂时没有发病的症状。”
其他祭司闻讯赶来:“没病干嘛非说自己病了……”
“是心病。”福春山说。
死亡唤醒了人们的恐惧,雨林里血腥的记忆被再度掀起,在熬过了毒虫猛兽和暴雨之后,人们刚刚拾回对生活的热情和渴望,怪病就像又一场洪水冲垮了这一切。凤灵儿死后不到三天,镇上的气氛全变了,起先是冰冷与恐惧,人们关在屋里不肯出去,生怕撞见染病的人。不知什么时候,镇上漫起一股疯疯癫癫的气氛,越来越多的人说梦见了恶鬼,还说自己生了病,快死了,要抢婳临渊的草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