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荡荡一队人马在弥射的带领下走了将近三日,越走离官道越远。一路荒芜苍凉,起先还能见稀稀拉拉的几丛骆驼刺,再往后连骆驼刺也难见了,满目的苍黄风烟。
时值风季,白日里热风带着灼热的沙粒,在空气中乱舞一气,众人只得忍着闷热,将遮口鼻的纱帛仔细地覆盖好,眯着眼,以防沙粒落入眼中。夜里寻不到驿馆落脚,一队人只得在野地里宿营,呜咽低啸的夜风里又似裹挟了冰渣子,教人冷得浑身哆嗦。
头两日柳爽因鞭伤沉重,一直躺在车内,并未出来。到了第三日,病倒了不少人,前行已是困难,弥射带领着的突厥人却都安然无恙,他仍旧一个劲儿地催着赶路,那些跟随着柳爽的人不堪重负,再三央告到柳爽跟前。
柳爽忍着鞭伤未褪去的疼痛,出来望了半晌,之间周遭茫茫无际一片黄沙石滩,着实瞧不出什么名堂来。他虽在沙州逗留过一阵,却从未见过这番景象,心底涌起一阵阵无来由的恐慌。
“弥射将军,这条道便是旧商道么?”柳爽敛起了一路骄横气,陪着小心问道。
“柳虞候疑我领错了道?”弥射气定神闲地在马上晃着身子,斜睨了他一眼,“柳虞候若不信,一问公主便知。”
柳爽退回车内,默想了一阵,自认弥射的话不错,那女商必定也熟悉此道,他有心去问个究竟,然心中对风灵怨气难消,拉不下这个脸去问话,可这浩渺沙碛予他的恐惧更甚,他只得硬起头皮,命人去风灵那儿问话。
不一会儿功夫,前去问话的人灰头土脸地来回柳爽话:“小人去请教,公主不肯理会,此事恐要柳虞候亲自去问才妥当。”
柳爽从车内探出头,低声怒骂了一声“没用的东西”,便遣走了那问话的。
走过几个高高的黄土丘,暮色便下来了,已有早显的星子在天际闪烁不定。天色越沉,风沙越大,较之前两晚,风势似乎更凶。
弥射传下令来,命在此地扎营。
荒野中的夜来得急切,才刚驻下了营帐,半暗半明的天空便全然暗了下来。风沙立即铺天盖地地席卷过来,砂砾夹杂在孟浪的大风中,造出了狼群低呜的声响,教人听着不寒而栗。一时有风撞到营帐上,冲击得整个毡帐摇摇欲坠。
柳爽那一营有人举着火把欲点篝火,弥射正在帐外巡视,忽见火光,如临大敌,疾步冲到那举火者身边,一脚踢飞了那火把。立时便有跟随弥射的突厥随从上前,几人对着那落地的火把猛一通乱踏,直将那火把踩灭了。
“糊涂东西!”弥射粗声骂道:“不长眼不长脑么!”
一旁的营帐应声掀开,柳爽由人搀扶着从里头出来,显然很是不快。“我那侍从不过要点个火照亮,这也开罪了弥射将军?”
弥射向柳爽抱起了拳,略表歉意:“柳虞候有所不知,此处极是干燥,又遇着这样大的风,哪怕是一星半点的火星子,教风得蹦起来,顷刻之间便能令咱们这些人悉数葬身火海,连逃生的机会都不会有。”
“这……”柳爽心说,自到了西疆,一路尽是你说了算,左右我也不懂这里头的门道,你爱如何唬弄我都成。可他在转念一想,不得火光照明的也不是他一人,弥射自身也须得摸着黑,更何况还有位公主陪着一同黑灯瞎火,自己也算不得亏,遂顺服地点点头,朝那方才举火把的侍从道:“一切听凭弥射将军布排,你莫要擅作主张。”
侍从垂头应了声“是”,便从弥射身边小心翼翼地跑开。柳爽于一片黑沉中举目寻找风灵所在的营帐,却教风沙扑了眼,忙又低下头去揉入眼的细沙。
“柳虞候可是在寻公主那一帐?”弥射背过身,躲着风问道,不待柳爽应答,他便宽慰道:“柳虞候放心,公主那边早安排妥当了,风沙是大了些,毡帐扎得稳当,夜里只要不出来走动,并不打紧。”
这样的鬼天气,谁愿出来逛。柳爽一面腹诽,一面点着头,要退回帐内。
“柳虞候。”弥射抓住他的手腕,对抗着几近咆哮的风声,凑近柳爽嘱咐:“柳虞候久居长安,不知这风沙的利害,硕大的骆驼也能教风吹得没了影,夜里不论什么动静,切莫出来,只管安心在毡帐内呆着。”
“多谢将军提点,柳某省得。”柳爽放下毡帐的门,心里早就抱定了主意要在帐内躲着,决计不会出来。
弥射瞧着他缩回帐内,摸着贴在下颌的一把卷须,咧嘴一笑,转身便往较远处风灵的毡帐走去。
风灵与杏叶在帐内换了衣裳,待弥射进来时,眼前已是两名再寻常不过的走货商客。
“阿兄,柳爽那儿可要用些金洋花粉?”风灵迎上前,扬了扬手里的拈着的一枚小纸包,这是前些日子她在敦煌城中向一支商队中的部曲购得。
弥射眯眼笑道:“何须多此一举,外头鬼哭狼嚎的风声已教那厮唬得半死了,他哪里有胆量出来寻事。”
风灵收回金洋花粉,顺势将身上所藏的短刀弯刃检视了一遍。毡帐门外有人叩击门框,弥射上前打起厚重的门帘,一名突厥人钻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行囊。
弥射接过行囊递予杏叶:“里头有几囊子水,一摞干饼风干肉,倘若一路顺遂,足够你们撑到西州交河城。”
杏叶道着谢,接过行囊,虽说沉重,她掂量着尚能带得动。
弥射歪着脑袋,将风灵打量了几圈,叹了口气道:“你这身子着实教人放心不下,外头的风沙也不是顽的,瞧这情形,今夜必定有一场大沙暴,我还是派几人送你去交河城……”
“阿兄好意,风灵感激不尽,可先前咱们不都商议定了么,风灵此一去,长安与庭州皆不会轻易放过,行踪自然是越少人知晓越好,多一人知晓,便多一份隐患。”
弥射摊了摊手,道:“这道理阿兄明白,你的本事我亦不疑,若在寻常,我自是不担忧,可现如今你究竟是双身,怎教人放得下心。”
风灵嘴角一撇,佯作不快,“阿兄又小瞧了我不是。”见弥射仍旧皱着眉头,她又轻轻拍着肚腹,细声道:“好孩儿,你舅父小瞧你呢。”
这一回弥射终是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无奈地摇了摇头:“倒是我拖泥带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