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个部族的头人皆聚于灵州,这一日,本该有一场声势浩大的献俘典仪,向各大部族展示最后一个不愿归唐的部族的覆灭,终究因阿波达的中途逃脱,未能成就。
大唐铁骑确是胜了薛延陀部,此事千真万确,可那些部族若知晓了阿波达逃脱,难免重燃拥护之心,介时震慑不成反倒成了整个北疆的笑柄,岂是李世民能容的。
唐军大队人马在城外辟出营地驻扎下,都尉以上的郎将们也只得从灵州城的边侧进城复命,全军无丝毫打了胜仗的豪壮之气。
风灵在李世民身后,将殿上的郎将们一个个打量过来,没有她所盼望着要见的那张脸,她暗暗地叹气,悄悄瞥了一眼李世民阴沉的脸色,低头盯着手里的茶盘,盘中的秘色瓷盏中的茶汤早没了热气。
灵州城外薛延陀部的残余不知还有多少,再次调动大军出去寻找玄甲军的下落动静过大,并不适宜,分成百余人小队散出去,又恐再遇残部突袭,损伤在所难免,殿内两难。末了只能暂分派十数人成一队,佯装成行商的,沿途打探去。
风灵恨不能立时上前自请出去寻人,人虽还在殿内,心早已在外翻山越岭。
这一整日,未能得出个所以然来,风灵煎熬着在李世民身后等待每一条消息,然所获的皆是,不曾见人,未有音讯。
如此漫长的一日,更漏似乎永远也滴落不完,风灵忽想起她夜间的梦境,愈觉得心惊肉跳起来,心里默默诵了不知多少遍经文,念了多少遍真言,不敢求因果不现,只祈求要与拂耽延同担。
终于待到夜幕低垂,内监来进了晚膳,殿内人俱无心饮食,草草填塞过便罢。最后一批出去探寻的人也转回城内,依旧一无所获。
李世民念及那些郎将们到底是征战归来,在这殿内耗了一整日,连兵甲都尚未来得及解下,遂遣散了他们去沐浴歇息。
待他们俱出了殿,他起身在殿内来回踱了两圈,沉声不知向谁道:“玄甲军,只怕是全军覆没了。”
风灵胸口一记闷痛,双膝不由自主地软,“噗通”便跪在了硬冷的水磨青砖地下,青砖上浮雕的螭龙云纹嵌入她腿膝,虽痛却令她无法感知。
她这一跪教李世民与阿盛皆大吃一惊,阿盛跟着躬了腰:“顾娘子,这,这是作什么。”
风灵立时意识到自己御前失仪了,磕磕巴巴道:“风灵见……见圣人大有气馁之意,恐……恐……恐一语成谶,求圣人施救。”
“施救?”李世民转过身,认真地注视着她,面容疲惫,却掩不住眼里透出的锐利。
风灵自知难糊弄过去,伏身在地:“玄甲营乃圣人嫡支,圣人珍若目珠,又听圣人说了那样丧气的话,不免也跟着心焦,玄甲营倘或果真不测,恐圣人气馁消沉,才将养回来的精气神,别再因此伤了。”
她在圣人跟前口无遮拦也非一两回了,阿盛心知圣人不会责怪于她,便只做这样子小声无力地阻拦:“顾娘子言语慎重……”
李世民踱到她身边,定定地立住了,俄而伸手虚扶住她的一条手臂,不咸不淡地道:“傻丫头,我若轻易便消沉了,何来的大唐贞观?”
风灵顺着他的虚扶直起了身,低声呐呐:“风灵一时急切,口不择言,知错认罚。”
阿盛眉梢暗暗一挑,心道:圣人在她跟前竟不称大,连“朕”字都去了,大有慈父之态,难不成这位顾娘子真有什么来历?再瞥眼去瞧她,细细咂摸那眉眼神态,不仅酷肖英华夫人,更有几分道不明的眼熟。
他正自顾着胡乱思忖,忽就听见李世民的吩咐,命他去找个掌灯的,送风灵回屋。阿盛的目光趁势匆匆在她脸上转了一转,仍想不出缘何眼熟,遂领命去差人不提。
风灵暂居的小院只一进,上房带着一间耳房,她在屋内根本按捺不住。取一册书来看,看着一个个字,仿佛慢慢幻化成会动的兵卒,互相对阵砍杀,不过三五行,便撇开了去。
她在屋内屋外坐立不安地来回走动,竹枝见状暗自揣测她是否在圣人跟前闯了什么嘴祸,故此惴惴不安。杏叶倒不猜她所为何事,左右也帮不上忙,又知她但凡心里有事便爱独处,于是想着法儿,编出各种籍口,将宫人尽数差遣开,末了又拉着竹枝回耳房睡去,留了风灵一人好便利些。
风灵感激地冲杏叶点点头,送走她二人,阖上屋门,卸下白天里端着的隐忍,痛痛快快地替拂耽延心焦一回。
月移至中天,外面开始有人报更。风灵在屋内只觉困顿,愈的烦乱,索性换了一身便捷的胡袍,将辫编结在一侧肩膀,悄然开门出屋。
小院极小,不必人上夜,只在院外设了两名戍卫,大约是左右候卫的佽飞,绕着院墙跟来回走动,风灵翻上墙头,隐在暗色中瞧了一会儿,摸透了那两名佽飞的巡视顺序,拣了个空儿,顺着墙便溜了下去。
仅是墙根的草叶悉悉索索地微动了几下,她便已猫着腰跑出老远去,巡查的佽飞只当是夜风吹过,毫无觉察。
不出半刻,灵州城的行宫已在风灵身后。边地小城,虽也有宵禁,却值夜的武侯。风灵静默地隐在昏黑中四处探望过,觉这小城根本不必武侯巡夜,城小人更稀疏,满城的人加在一处只怕还不及行宫内随行的宫人内监多。
风灵在暗处缩了一会子,始终不见一人,遂舒展了微麻的腰膝,倚借着房屋树桩等遮蔽迅捷地向城门挪去。
城楼下有一处衙房,原也不知是作什么用的,如今因圣驾亲临,灵州城们加了数倍的御守,那衙房便充作戍守兵将轮值换班的休憩处。
风灵闪身上了衙房后头的一株大槐树,深冬未至,树上还留有不少叶子,惊起了枝叶间的几只夜鸟。衙房内烛火通明,吵吵嚷嚷,换下班来的兵卒说着庸俗的荤腥段子,惹起众人的粗声大笑,充斥了整间屋子,也塞住了众人的耳,外头树上的动静半分未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