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晚膳时分,杏叶端了汤药进屋,见风灵正正经经地在案边坐着,一手撑着脑袋,在眉心处揉捏。屋内昏暗无光,杏叶心底忽然冒起了一阵糟乱。
她放下汤药,将屋内的灯烛一一点燃,烛火在风灵的脸上勾勒出一片凝重。
“可是有战报来了?”杏叶小心翼翼地问道,心里害怕是高丽那边来了什么不利的战报。她瞥眼瞧见案上散着佛奴来的书信,暗暗松了口气,看来是那顾坊有事。
风灵抬起眼注视了杏叶好一会儿,瞧得杏叶心里直毛。“杏叶,我……我要回昭庆殿去。”
杏叶手上一哆嗦,险险将那汤药碗滑落。“娘子莫同我顽笑,这可顽笑不得……”
风灵接过她手里的药碗,慢慢小口啜饮,仿佛丝毫感觉不到汤药的酸涩药气,直至将汤药饮尽,才长舒着气道:“你瞧着我像是在顽笑?”
她手指头在书信上点了几下:“我回去,便是要将柳氏父子连根挖起,这一回,若能得确凿证据,再无他回旋余地。你若不愿去,倒也无妨,只是你本是宫人的籍属,我替你寻个可靠的商队,委屈你先往西州去避一避。”
“延将军临行前嘱咐过,不教娘子再去寻柳侍郎的不是。那朝堂上的事,终究不是咱们女子能作得的,将军必是有主意的,还是等将军回来再作打算的好。”杏叶心慌意乱地劝道。
他的主意便是拿了自己的性命去换个他本不十分在意的官爵,好压过柳奭一头,自上而下地查证去。能否查得出什么还是两说,怎能与径直查那几家商户与沙州大萨保的账目相较,几乎是一拿一个准的。风灵苦笑着摇头:“他的主意不若我的管用。”
杏叶直勾勾地盯着案上的书信一声不吭,风灵要做什么她并不能十分明白,但柳家的狠手她是亲眼目睹了,骇得她好几晚不得好眠,至今想起来还能起一身的鸡皮疙瘩。“再与柳家纠缠不休,你就不怕?”杏叶的脸上的惶恐渐渐浮现。
“怕呀,柳氏凶残至极。”风灵闭目深深呼吸,“柳奭在沙州蓄养私兵,假充盗匪劫掠商队,指使索氏通传消息予突厥人,委实可恶。你不曾见过沙州府兵,是如何奋勇抗敌,却因柳氏私欲,惨烈地死在突厥人的弯刀之下,身故后连个像样的坟茔都无法立起,只得在河谷地被焚成骨块齑粉,这一桩桩一件件我瞧得清清楚楚。你也不曾见过柳爽是如何带着突厥人将他嫡亲姑母,并我义兄全家上下砍杀得不留一个活口,连两三岁的稚儿都未能幸免,我也眼睁睁地瞧见了。恶鬼虎豹大约也无出其右了。”
杏叶惊恐地抬起脸,“娘子……”
“柳氏一直不容我存活于世,你道是为何?便是因为我亲眼瞧见了他们的恶行。莫说不容我,连得我身边那些仗义相助的,也都一个个遭他暗害。如今我被他们逼得只两条路可走,要么躲进內苑求得圣人庇护,要么长久地躲藏在这怀远坊内,苟且度日,想我从前是何等的自在畅意,如今却过得连个人样子都不似。杏叶,我怕,是真的骇怕,怕终有一天,他们会向阿延下手,好铲除我身边最后一道屏障。”
“还有第三条路可走。”杏叶握着拳头站起身,忿忿道:“咱们回宫去,我同你一道去,将那恶人的罪证好好梳理梳理,同他算一算这笔帐该如何填。”
风灵知晓杏叶的性子嫉恶如仇,平日看个戏本子都要义愤填膺许久,却不曾料到她肯为那些不相干的人和事,陪着自己再往龙潭虎穴里去闯一闯,一时感激不已,不觉暗叹自己亏欠了她。
当晚,风灵便修书一封,付与老管事,托他待拂耽延归来时亲手交予他。
次日清早便带着杏叶往高阳公主府邸门前去求见,门房进去不多大功夫,不见高阳公主,只阿贞一人出来接她们入内。
不论抱了何种目的,毕竟相帮一场,风灵自然是要去拜谢高阳公主的掩护之恩。
高阳公主仍旧一身素白,面上不施脂粉,在佛堂内悠悠地击着木鱼。风灵将那恩谢的话说了一回,她停下手里“笃笃”不休的木鱼,似乎在诵往生咒,仿佛对风灵的一番谢并无兴趣,只随意道:“回去便回去罢,不必那些谢语。圣人跟前说话仔细些,莫辜负了我一番好意便是。”
风灵忙叩谢称是。
高阳公主不愿多话,向阿贞扬了扬眉。阿贞会意,上前搀扶起风灵往外带,一面走一面道:“顾娘子且歇一刻,奴婢这就去安排下车马。”
风灵在厢房内吃过一盏茶,马车便准备停当,有人来请风灵杏叶一同登车。
车摇摇晃晃地行了一段路,风灵挑起车帘望望,已过了崇仁坊,将近永兴坊,永兴坊前头便是延禧门,到了那处便是皇城禁苑所在。此一入内,尚不知几时才得脱身。她听见低低的啜泣,扭脸望见杏叶正悄悄擦拭眼角,她不知拿什么话来慰藉她,只得转过脸佯装未见,私下偷偷叹口气:自己终究又带累了一个。
马车穿过天街,风灵取下对符交由赶车人,出示予城门戍守过目。一路盘查验对符,直到了两仪殿前。
风灵理了理衣裳裙裾,从马车上下来,宫中的气息于她而言,已与先前大不相同,她似乎已能嗅到淡淡的血腥气,这令她振奋鼓舞。
阿盛得了内监的回禀,从两仪殿的石阶上跑下来迎她,一见风灵便夸张地围着她转看一圈,啧啧称道:“瞧这气色,顾娘子养得不错,身子骨瞧着也有些肉底子了。身上的伤可都好利索了?”
风灵迅将一路上的惆怅抹得干干净净,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屈膝礼道:“牢阿监惦念,风灵好得很。”
阿盛满意地点点头:“快些进殿罢,圣人早念叨过好几回了,今日一早得了报,说顾娘子将归,一时高兴,早膳也多用了一小碗米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