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灵放下挡在身前的手,宽大的襦裙里半遮半掩着她稍显丰腴的肚腹,算着日子该已有四个月,可这也是她头一回听医士给出准信,一腔子的欢愉欣喜按捺不住,自唇边眉梢流溢出来。
欢喜之余,忧虑也随之悄无声息地漫了上来。
“阿兄,这孩儿性急,来得不是时候,这回必定有一番险难,风灵无以为靠,这一副身子两条性命,全要仰仗阿兄救命。”风灵轻声道,向弥射盈盈一拜。
弥射蓦地回了神,忙将架住她的手臂,将她扶起。转脸正色向那医士嘱咐道:“此事绝不可外传一个字,可明白?”
医士点头不迭,一面收拾医笥,一面嘱道:“弘忽底子强健,且这胎稳实,不必特意补养,不过这一路颠晃辛劳,还需多加小心才是。”
风灵答谢了医士,医士却不敢受,背了医笥退出了屋子。
弥射搓着手哈哈大笑道:“我尚惦记着你同延将军的那一席酒,一眨眼的功夫,便成了两席。你可不许躲懒,将两席并作一席打了。”
风灵教他这一通打趣羞得微微脸红,口里仍是爽快道:“义兄是风灵的恩人,只怕两席也难对付,义兄若不嫌风灵的酒劣,日后有的是畅怀痛饮的时候。”
二人在屋内说笑了一回,直至驿丞亲自前来请他二人前去用膳。风灵路上呕吐得厉害,一时也吃不进什么,但经年的行商走货经历使得她明白一则道理:该吃时不吃,该歇时不歇,饿死累死也是怨不得天怨不得人。
于是她遣了杏叶去将吃食端进屋来,在避开人处,忍住干呕一点点地,将一碗肉糜粥、一枚填了炙肉馅的蒸饼、一碟酸溅唇齿的醋拌葵叶,送入肚中,足耗费了大半个时辰,一餐用毕,已是大汗淋漓。
杏叶瞧着她直叹气,她也不曾生养过,原只知晓将为人母的欣喜,从不知还要熬过这些苦楚,她看着风灵蜡黄的脸色,连平日里灵动的眼珠也淡了光泽,心里不免着急难受。
越是往西边去,天气越是古怪。白日里烈阳高照,仿若要将土地上的水都蒸干了一般,到了夜间,气温又骤降,送亲队伍中病倒了半数,走得不免慢了下来,一路苦熬了大半月,终是临近了敦煌城。
风灵倒逐日安稳下来,这冷热交替剧烈,又干旱无雨的气候于她而言,便是如鱼得水。渐渐地,胸闷欲呕也消停了,食量也增了起来。只是眼见着肚腹日夜不停地长起来,风灵也不敢四处走动,不是在桐木车中闷坐着,便是在驿馆房内闭门不出。亏得束胸襦裙宽大,再以帽裙垂至腿膝的皂纱幂篱略作遮挡,勉强能不教人留意到。
这日暮时,浩浩荡荡一行人便抵了敦煌城。风灵撩起车上的帷幔,遥望着暮色中浑重高大的城墙及楼观,同杏叶感慨道:“那城墙,还是阿延任沙州军府都尉时加高的,为的正是防贺鲁来袭。”
须臾,桐木马车自城门洞缓缓驶入,敦煌城的县令领了众长吏在城门口迎候。风灵放下帷幔,眼眶一热,一颗滚圆的泪珠子便落了下来。
杏叶唬了一跳,忙问她缘由。
风灵拭了拭面颊上的泪滴,手按在隐约抽痛的胸前:“当年,我踌躇满志,从爷娘手里接过顾坊的营生,头一回独自押着白绫绢绸到达敦煌城时,康阿兄便在这城门洞口等着我。我自余杭至敦煌,一路扎挣过来,又在瓜州遇贺鲁残兵突袭,到了城门口时浑身的气力都抽空了一般。偏我阿兄在这儿重重地拍了我一掌,险些教他掀翻在地。”
风灵抬手在自己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仿佛康达智还在人世,还在这城门洞口等她,还照旧在她肩头拍了一巴掌。“转瞬已过了六载,物是人非。”说着她垂头低笑起来,一息之间,又有一颗泪珠掉落在了襦裙上。
杏叶曾听她说过敦煌城的那些过往,知她故地重游,心里难免有些酸楚,遂递了一方绢帕予她:“要在往日,我也不劝了,可眼下你到底是双身子的人,伤怀苦叹于孩儿不利。想来那位康阿郎若得知你将为人阿母,也该是喜欢的,不愿见你掉泪。”
风灵攥着绢帕拭过面颊眼角,吸着鼻子连点了好几下头,待她稳住了气息,同杏叶吩咐了几句。
杏叶推开车壁上的窗格,向车旁随行的侍卫道:“公主有命,请柳公子过来说话。”
侍卫不敢怠慢,忙忙地驱马上前,请来了柳爽。
风灵不愿见他,只将话交代予杏叶,由杏叶从那小窗格向外传话。
“公主原就体虚,连日赶路,熬不过这辛苦,须得在敦煌城中休整两日再行。”杏叶照搬了风灵的话。
柳爽一挑眉头:体虚……熬不过……只觉这样的字眼与风灵格格不入,却也回绝不了,只得应付道:“眼下已到了沙州,请公主暂且忍耐忍耐,若要休整,也该到了西州再说。”
风灵在车中冷声道:“此间歇息与西州歇息有何不同?我既是和亲去的公主,到了你这儿怎就成了押送的人犯?况且,倘若我熬受不住,出了什么好歹来,你又要如何向贺鲁部,向圣人交代?”
柳爽在车外沉默了几息,干咳了几声,似乎在掩饰压制他心头的烦躁。“下官不敢。”他终是带着些郁气,没好气道:“便如公主所愿。”
马蹄声在大车旁踏过,风灵依稀能听见柳爽在下令,心头顿觉一阵舒畅,唇角弯起一个凉凉的笑,无声自语道:在沙州的事便该在沙州了,去西州作甚,三年前就该行的事,却教阿兄一家白白等了这些年。
“杏叶,你去传话,到了敦煌城,我不住驿馆。”风灵只觉自己的心在腔子内“砰砰”直跳,将要从口里跃出来。若非柳爽存着险恶之心,非得要亲自押送着她去庭州,又岂能有这样的机会。
“不住驿馆,那咱们要宿在何处?”杏叶掀帷幔的手一滞,不解地望着风灵。
风灵眼眸暗闪:“住城中永宁坊,康家旧宅。”
杏叶大惊失色,磕磕巴巴道:“康……康宅……不是满门都……”
“怕甚,我阿兄阿嫂生前最是和善近人。而今该骇怕的,另有其人。”风灵淡淡道,催着杏叶去传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