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冬月,大雪封路,迎来送往了大半年的西州大市终是平息了下来。市井里头的人闲不住,买卖停了,街头市坊、酒肆食铺内的消息却还不断。
这日正逢大雪节气,交河城虽说少雨雪,可越过葱岭呼啸而来的大风,却毫不含糊地将寒冷一同带了过来。这样的日子,酒肆自然是极好的聚处,辛辣的酒浆,浓香油汪的羊肉,杂七杂八的道听途说,都是极好的御寒之物。
商户们的营生,始终还仰仗着安西都护府的庇护,故安西都护府那边的一举一动,大至官员郎将的更替,小到官吏们的家事姻亲,他们都能一一细数,娓娓道来。
酒肆一席上便有人道:“你们可知,年中调遣来统带西州兵的那位云麾将军,他的夫人是谁?”
只这一句,声量并不大,一下勾住了许多耳朵,当即便有人挤了过来,“可是那位半胡样貌的延将军?”
“正是他。”有人附和道。
“那位将军向来少露面,我见过两回,不是独行便是与兵将一处,一身的煞气,好不骇人,原还当他孤身一人,不想竟还要妻室家人。”有人缩着脑袋道。
即刻便有人驳道:“云麾将军该是三品罢?三品的大僚,不该妻妾成群,儿女成堆不是?如何就不能有妻室了?不过敢问,那位将军夫人是哪家高门闺秀?敦煌汜氏,还是姑臧张氏?”
众人都转了目光瞧向起头说话那人,他颇有几分得意地清了清嗓子:“高门倒真是高门,这闺秀嘛……”他拿眼向四周一扫,故意压住了话。
“你倒是快说啊。”性急的人一巴掌拍在他肩头,一声声的催问将酒肆内的气氛吊得莫名竟有些紧张起来。
那人不紧不慢地滋了口酒,得意地眯起了眼:“她便是……处密部阿史那将军的庶妹,据说生母是个唐人,生得偏像唐人。”
四周一静,顷刻间又哄声四起,“莫不是你胡诌的罢,阿史那家的庶出女,也堪配云麾大将军?”
那人急了,一把将酒碗墩在桌案上:“我若胡诌,开春便叫流沙吞了。”
商户起那样的毒誓,众人倒都教他震住了,俱又静了下来,瞧着他端起碗将碗中的酒一口吃进。
“我也不瞒你们,那位将军夫人,我隔着帘子见过一回,就在三四个月前。隔着帘子我也能瞧清楚,她怀着孩儿,身量上瞧,确是像个唐人的身架子,肚腹大约这般大。”说着他在自己肚腹上比划了一下,“算日子,临盆许就在这几日里。”
人群中即刻便有人上了心,大僚得子,向来是个登门攀结的好机会,岂容错失。
那人又接着道:“那位夫人见我,却是为购下街市旁洛水坊里最大的那座宅子,请我做个保。瞧这情形,是要在西州长久过下去了。”
“洛水坊里头那座四进带个园子的大宅?”座中有人嗤笑道:“我便说你胡诌,洛水坊什么地方?临靠市集,但凡是个官,岂肯住那处,与市井商贾为邻?”
那人一拍桌案,定定道:“怎么不肯,某亲手画的指线作的保。”
酒肆中渐有人暗暗哂笑开来:究竟是庶出的,又是半个突厥蛮人,择个宅子也不成个样子,也亏得是在西州度日,将来若是回了长安,还不得教人瞧不上。
也有人脑筋转得快,心底迅速摆了好大一副盘算:肯将宅子安置在洛水坊这样的地方,可见十有**是个俗人,俗人不比那起孤高冷傲的,大约也不难攀附。倘若攀上这一层关系,西州军营中的米粮布帛、酒水肉食,桩桩俱是大买卖。
酒肆中少说一半人俱觉大雪这一日收获颇丰,并不白过。
……
风灵支着腰,在新置的宅子内四处走动,杏叶拧着眉头紧跟在她身后,风灵不许搀扶,她便悬着双臂,好似护着才刚学步的孩童一般,亦步亦趋。
宅子虽不能同长安城内的深宅高院相较,只比拂耽延留在长安那宅子多了一进,可在这西州交河城,也算得是光鲜体面的大宅了。
她本已作好打算要搬去安西都护府近旁的长安坊,西州官宦大多聚居于那一坊。拂耽延将她带到了这一处宅子跟前,她还恍惚如梦中,
“而今你既为官眷,又是阿史那族中的出身,自是不好在明面儿上行商,这却是委屈了你。可顾坊终究是你的心血,你只不抛头露面,拿捏住分寸,仍可在家中操持买卖。此处行商风盛,大族宦门大多有些经营在手底下,原也无人理会这些。”拂耽延引着她进宅子大门时,解释道:“我便请佛奴帮衬着择了地方,置下了这宅子,离顾坊近,好方便你掌持顾坊内的事务。”
风灵心底里感激,也诸多顾虑:“阿延,我原想着,顾坊仍旧交予佛奴打理便好,我终究不便裹在里头。商户……多功利,若知晓你与顾坊之间的关联,只怕不得消停……”
拂耽延扶着她的腰,跨过二门的门槛,淡淡笑道:“恐你在家无趣,那些不消停,正好拿来打发消遣,岂不好?”
此时风灵在园子里的几株大杏树下信步闲逛,忽品出来拂耽延那话里的滋味,他那话里的意思,是在说她专爱惹是生非,要以毒攻毒,拿她的不消停去治商户们的不消停?
她忽然气结,肚腹一日日地隆起来,脑筋却转得越来越慢,如今连拂耽延都能在口舌上欺压她。她忧愁地抚了抚肚腹,不禁怀疑很快便要接踵而来的那些“不消停”,以她现下的脑筋,是否真的应付得过来。
杏叶轻轻拍了拍她,“这几株光秃秃的树有甚好看的?”她指了指园子角落里的空地,道:“依我说,此处该种些桂子树,讨个口彩,好教娘子连生贵子。”
风灵一扭头,扶着腰肢苦笑:“还连生贵子,这茬罪谁愿再受……”
话音未落,她腹内陡然一缩,腾起一阵异样的痛感。她闭了口,默然静立了片时,下一阵疼痛毫不犹豫地涌过来。
“杏叶……”风灵探手过去握住杏叶的胳膊,“快去叫收生婆,阿幺也一并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