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身体一直强健的宋父倒在了自家田埂上,村医查不出个所以然,送到县医院一查,脑袋里长了瘤子。
所幸,当时还是良性的。
宋父从昏迷中清醒,第一时间便张罗回家,不顾家人和医生的阻拦,闷声不响地搭了个驴车匆匆而去,单薄的背影中透着令人心酸的倔强。
此后,宋父逐渐视物模糊、听力下降,更是常常晕倒、呕吐,最后只能由宋城南扶着才能到地头坐一会儿,看看自家已不茂盛的庄稼。
彼时的宋城南正在读初中,他瞒着家人退了学,每日背着书包到乡里的工程队去做苦力,打算攒下微薄的收入给宋父做手术。
吱呀长长的刹车声伴随着离心力的惯性,宋城南的鼻子撞在了前面的座椅背上。公交车晃了大概两个多小时,最后停在了一条乡路旁。
收回遥远的思绪,宋城南揉揉鼻梁,从压抑的情绪中抽了出来。
他大概是最后一个下车的,脚刚刚落地就被不知从哪窜出来的幼崽一把抱住了大腿。
“舅舅,你回来了!”幼崽大约五六岁的样子,脏兮兮的笑脸上尽是亲昵。
宋城南一把将幼崽拎起举了几个高高才抱在臂弯里问道:“等舅舅多久了?不是告诉过你在家等就行了吗?”
幼崽盯着宋城南手里提着的槽子糕答非所问:“姐姐在那边。”
宋城南往乡道和村路的丁字路口一看,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正看着这边抿着嘴笑。
男人将槽子糕塞到幼崽手中,边走边说:“别独吞了,记得分给铃铛姐姐一点啊。”
女孩叫铃铛,长得清清秀秀,她低低的叫了一声舅舅,腼腆的神色中布满喜悦。宋城南在她粉红色的帽子上揉了一把,埋怨道:“大冷的天,你和柱子还来,下回听舅舅的话,在家等着。”
女孩儿没吭声,笑着转身先一步走在前面,马尾辫在空中晃啊晃的,划出漂亮的弧度。蓦地,宋城南忽然想到,十几年前,也有这样一条黑亮的辫子,曾经带着笑声无忧无虑地晃动在田埂间、溪水旁,也晃动在自己的眼里。
走了十几分钟便进了村,村子叫“小李村”,村民多数姓李。
小李村因离城市距离较近,这些年因地制宜发展了乡村旅游经济,因而家家的日子过得都不错。
走过“住宿、餐饮、采摘”等大字招牌,又走过瓦舍整齐的一排排院落,在村子的尽头,村路已经消失的地方,宋城南走进了寥寥几间破败的青瓦房子中的一间。
拉开门,挑开厚重的棉门帘子,宋城南将幼崽放在地上。农家往往没有独立的厨房,进门便是土灶,连着里屋的火炕,
生火做饭的热量可以用来取暖。
屋里的温度不高,稍有热气便显得烟雾缭绕。灶间一个女人正在忙碌,听见动静看了过了:“小南来了?路上冷吧,快去屋里暖暖。”
女人三十左右岁,身量纤细,面有菜色,因为疏于保养眼角已有淡淡的纹路。她笑得温柔,唇角上扬的时候还能窥见少女时清丽的影子,只是这抹清丽总是转瞬即逝,被她眼中的茫然和疲惫遮掩得牢不可破。
“姐,”宋城南走到女人身边,“别忙了,又不是外人,有什么就吃什么。”
女人点点头,声音被鼓风机的噪音压了下去:“还有一道你爱吃的酱炒蛋就好了,你先进屋吧。”
四菜一汤,对于这个家庭来说算得上丰盛。宋城南给铃铛和柱子碗里夹得满满的,自己则慢慢酌了一口老白干。
一口热酒还没下肚,房门就被人踢开了。
四个人裹挟着冷风从门外走进来,铃铛身子抖了一下,然后迅速地将已经大哭的柱子揽到了怀里。
女人也有些无措,下意识地就往宋城南身后躲。
宋城南放下酒杯,拍了拍女孩儿的背,温声说道:“铃铛,带柱子去隔壁李姥姥家待会,一会儿在回来吃饭。”
铃铛乖巧的点点头,将柱子紧紧搂在怀里,小心翼翼地绕过四个闯进来的男人,出了门。
宋城南拿来一个新杯,满上酒,不失客气地说道:“二哥,急匆匆地赶来道上冷了吧?来喝杯热酒暖暖。”
被称作二哥男人姓赵,是女人的债主。
赵二在宋城南手下吃过亏。一次讨债之前喝了酒,愤怒之下拉扯了女人,并扬言再不还钱就将她弄到声色场所赚钱还债。宋城南是第二天找来的,将他与几个酒肉朋友堵在了家中,以一挑五,胜得轻轻松松。他与朋友有苦难言,报警都分辨不清,因为几人一未见血,二不见伤,剧痛从骨缝中蔓延出来,却与皮肉无关。
此时,赵二心里有气,又不敢由着性子发飙,只得嗤了一声没好气道:“知道我讨债讨得辛苦,就痛快把债平了,利息我不要了,只要把本金给我,哥几个儿立马消失。”
他用力跺了跺脚,将鞋上沾着的污雪跺掉:“草,知道你了进村我就马不停蹄的从乡里赶过来,就为了堵这头一遭,谁知道会不会被人抢了先。”
赵二豆子一样的鼠眼将宋城南从头到脚扫描了一遍:“我是第一份吧?这回能还多少?”
宋城南点点头,他声音平缓,像是与赵二从未发生过龃龉:“二哥狭义心肠,见我姐姐寡母不容易,连利息都不要了,这份仗义小弟领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