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骑摘了蓑衣,继续赶路。
赶在夜禁之前,两骑在一座绕水郡城歇脚,因为河水上游会有一座水神祠,这还不是最值得一去的理由,主要是因为山水相依,河水名为杳冥河,山名为峨峨山,山水神祇的祠庙,相距不远,不足三里路,前辈说这是极为罕见的场景,必须看一看。隋景澄其实一直不太明白,为何前辈这么喜欢游览名胜古迹,只是害怕这里边有山上的讲究,就只好藏在心里。
北燕国市井,斗蟋蟀成风。
多有百姓出城去往荒郊野岭,一宿捕捉蟋蟀转手卖钱,文人雅士关于蟋蟀的诗词曲赋,北燕国流传极多,多是针砭时事,暗藏讥讽,只是历朝历代文人志士的忧心,唯有以诗文解忧,达官显贵的豪宅院落,和市井坊间的狭小门户,依旧乐此不疲,蟋蟀啾叫,响彻一国朝野。
所以先前两骑入城之时,出城之人远远多于入城人,人人携带各色蟋蟀笼,也是一桩不小的怪事。
客栈占地颇大,据说是一座裁撤掉的大驿站改造而成,客栈如今的主人,是一位京城权贵子弟,低价购入,一番重金翻修之后,生意兴隆,故而许多墙壁上还留有文人墨宝,后边还有茂竹池塘。
夜间陈平安走出屋子,在杨柳依依的池塘边小径散步,等到他返回屋子练拳之时,头戴幂篱的隋景澄站在小路上,陈平安说道:“问题不大,你一个人散步无妨。”
隋景澄点点头,目送前辈离去后,她走了一圈就回到自己屋子。
陈平安继续练习六步走桩,运转剑气十八停,只是依旧未能破开最后一个瓶颈。
偶尔陈平安也会瞎琢磨,自己练剑的资质,有这么差吗?
当年过了倒悬山,剑气长城那些年轻天才,好像很快就掌握了剑气十八停的精髓。
不过陈平安也有理由安慰自己,十八停途径关键窍穴当中,就有三缕“极小剑气”栖息地,阻碍极大,最后一道瓶颈,就在于被阻拦在其中一处,每次途径此处关隘,气机便阻滞不前。
停下拳桩,陈平安开始提笔画符,符纸材质都是最普通的黄纸,不过相较于一般的下五境云游道人,最多只能以金银粉末作为画符“墨水”,陈平安在春露圃老槐街购买了不少山上丹砂,瓶瓶罐罐一大堆,多是三两颗雪花钱一瓶,最贵的一大瓷罐,价值一颗小暑钱,这段路途,陈平安花了不少三百张各色符箓,山谷遇袭一役,证明有些时候,以量取胜,是有道理的。
隋景澄手气不错,从那位阵师身上搜出了两部秘籍,一本符箓图谱,一本失去书页的阵法真解,还有一本类似随笔感悟的笔札,详细记载了那名阵师学符以来的所有心得,陈平安对这本心得笔札,最为看重。
当然,还有魁梧壮汉身上,一副品秩不低的神人承露甲,以及那张大弓与所有符箓箭矢。
加上那名女子刺客的两柄符刀,分别篆刻有“朝露”“暮霞”。
可惜神仙钱,是一颗雪花钱都没有。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事,是最接近藕花福地那场围杀氛围的交手。
让陈平安受伤颇重,却也受益匪浅。
曾经与隋景澄闲来无事,以棋局复盘的时候,隋景澄好奇询问:“前辈原来是左撇子?”
陈平安点了点头,“从小就是。但是在我练拳之后,离开家乡小镇没多久,就一直假装不是了。”
那拨割鹿山刺客的领袖,那位河面剑修当时安静观战,就是为了确定没有万一,所以此人反复查看了北燕国骑卒尸体在地上的分布,再加上陈平安一刀捅死北燕国骑将的握刀之手,是右手,他这才确定自己看到了真相,让那位掌握压箱底手段的割鹿山刺客,祭出了佛家神通,拘押了陈平安的右手,这门秘法的强大,以及后遗症之大,从陈平安至今还受到一些影响,就看得出来。
陈平安其实根本不清楚山上修士还有这类古怪秘法。
所以看似是陈平安误打误撞,运气好,让对方失算了。
事实上,这就是陈平安行走江湖的方式,自己仿佛永远置身于围杀之局当中。
隋景澄实在是忍不住问道:“前辈这样不累吗?”
陈平安笑道:“习惯成自然。之前不是与你说了,讲复杂的道理,看似劳心劳力,其实熟稔之后,反而更加轻松。到时候你再出拳出剑,就会越来越接近天地无拘束的境界。不单单是说你一拳一剑杀力有多大,而是……天地认可,契合大道。”
当时的隋景澄,肯定不会明白“天地无拘束”是何等风采,更不会理解“契合大道”这个说法的深远意义。
第二天,两骑先后去过了两座毗邻的山水神祠祠庙,继续赶路。
距离位于北俱芦洲东海之滨的绿莺国,已经没多少路程。
两骑缓行,陈平安感慨道:“天地大窑,阳炭烹煮,万物烧熔,人不得免。”
隋景澄有些昏昏欲睡,难得听到前辈言语后,她立即提起精神,“前辈,这是仙家说法吗?有什么深意?”
陈平安笑着摇头,“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从教我们烧窑的老师傅那边听来的一句话,那会儿我们年纪都不大,只当是一句好玩的言语。老人在我这边,从来不说这些,事实上,准确说来是几乎从来不愿意跟我说话。哪怕去深山寻找适宜烧瓷的土壤,可能在深山待个十天半个月,两个人也说不了两三句话。”
隋景澄惊讶道:“前辈的师门,还要烧造瓷器?山上还有这样的仙家府邸吗?”
陈平安忍俊不禁,点头道:“有啊。”
隋景澄小心翼翼问道:“如此说来,前辈的那个要好朋友,岂不是修道天赋更高?”
陈平安笑道:“修行资质不好说,反正烧瓷的本事,我是这辈子都赶不上他的,他看几眼就会的,我可能需要摸索个把月,最后还是不如他。”
隋景澄又问道:“前辈,跟这样的人当朋友,不会有压力吗?”
陈平安一笑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