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道此处,瞧了一眼乔峰,速速低下头去,众人皆是面露异色。马副帮主留下这等遗书,本就古怪至极,却只交代交由丐帮众长老拆阅,却不知置帮主于何地。一时之间,林中寂静无声。
李逍遥一声叹息,走上前来,朗声道:“徐长老前辈高人,早已不问世事,自然不会与人合谋陷害我大哥了,想必这遗书之中,必是对我大哥极不利之事吧?方才这位全舵主指认我大哥为胡人,可是这遗书中所说么?”
徐长老点头道:“此事事关重大,老夫又岂能听一面之词,当时正遇到泰山单大侠在家中做客,老夫当时便请单大侠做了见证,当时马副帮主遗书火漆封固完好。”此时单正点头道:“正是如此。”
徐长老从怀中贴肉摸出一个油纸包,一层层打开,一连包了五层。取出一封信,对众人说道:“马副帮主遗书在此。当时我打开观之,见信上字迹笔致遒劲,并不是大元所写,微感惊奇,见上款写的是‘剑髯吾兄’四字,更是奇怪。众位都知道,‘剑髯’两字,是本帮前任汪帮主的别号,若不是跟他交厚相好之人,不会如此称呼,而汪帮主逝世已久,怎么有人写信与他?我不看笺上所写何字,先看信尾署名之人,一看之下,更是诧异。当时我不禁‘咦’的一声,说道:‘原来是他!’单兄好奇心起,探头过来一看,也奇道:‘咦!原来是他!’”
单正道:“徐长老看过信笺,因为在下与那写信之人向来交好,便请我过目,一辩真伪。我看信中所说匪夷所思,又事关重大,不敢信口开河,便请徐长老快马同去泰山老家,取出在下与那写信之人平日书信一一对比。字迹固然相同,连信笺信封也是一般,那自是真迹无疑。”
此言一出,在场中人皆看向乔峰,乔峰听他们所言,只当他们为谋取帮主之位合谋骗人,但内心之中,却又不得不信。一时间,心头百念丛生,竟是呆了。
徐长老道:“此刻我虽然确信此信笺为真,但其中所言,实在过于骇人,更是关联到一位英雄豪杰的生死荣辱,实在不敢擅断,便又邀了单大侠与我同去太行山,去冲霄洞向谭氏伉俪请教。谭公、谭婆将这中间的一切原委曲折,一一向在下说明,唉,在下实是不忍明言,可怜可惜,可悲可叹!”
谭婆看向乔峰,面露不忍之色,良久之后,长叹一声,说道:“我师兄当年亲历此事,还是请他向大家说明吧。”她转过头去,对赵钱孙说道:“师兄,你且将当年雁门关前,乱石谷中的那件事向大家说说吧。”
赵钱孙本在痴缠与谭婆情事,此刻听到“雁门关前,乱石谷中”这八个字,立时脸色剧变,一转身正待发足急奔,却见李逍遥站在身前。
他双眼血红,念头之中,满是三十年前那人。面对自己一生心魔,此刻一心只想逃命,挡道者死。于是掌分阴阳,一上一下飘飘乎乎的拍向李逍遥胸腹,他心神恍惚,竟是聚平生功力于一击。
大家初见他时,见他疯疯癫癫,与谭公谭婆夹杂不清,虽敬他前辈高人,以礼相待,但打心底却有些不以为然。此刻见他两掌齐出,似缓实疾,似柔实刚,阴阳倒转,却是一门十分高明的古拙掌法。
李逍遥见对方武功强出包不同之流甚多,不敢留手,踏前一步,长剑自他双掌之间直击而出,剑身嗡嗡作响,犹如万千只巨蜂狂舞。剑未及身,剑势如滔天巨浪般席卷而来。
谭婆惨呼一声:“师兄!”纵身向前,一把扯住赵钱孙腰带,将他拉开,但李逍遥剑势猛烈,余波所至,土石俱碎,眼见二人不及躲闪。
忽的人影一闪,那谭公立于二人身前。他本身形矮小,但此刻不丁不八拿桩站定,犹如老熊人立而起,双掌相叠,缓缓向前推出,待与剑气相交,众人只听得一声巨响,便如荒古巨人手持千斤重锤,在众人耳边猛敲那万斤铜钟一般,几名站在近前的执法弟子,只觉双耳一痛,流出血来,却是耳膜破了。
赵钱孙此刻心神已定,全身蜷缩,神情萎靡。欲要向谭公道谢,数次张嘴却说不出话来,谭公看都不看他一眼,泪流满面的对谭婆道:“你不要命了?若是你为了救他而死,我又该怎办?”谭婆人高马大,白发苍苍,此刻却作小女儿状,低眉顺目,柔声道:“他毕竟是我师兄,我又岂能见死不救?”谭公从未享受到如此温柔滋味,一时间只觉人间至乐,莫过于此,至于其它,不思蜀也。
谭婆看了一眼李逍遥,赞道:“好剑法。刚刚若非你缓了一分,我却是来不及救下师兄了。”李逍遥敬佩他三人待情以真诚,侍友以忠义。连道得罪。
谭婆这才对赵钱孙说道:“师兄,已经过去三十年了,你也该放下了,今日为了好朋友,还请你将当年之事再说一遍吧。”
赵钱孙刚刚与挚爱同生共死,此刻只觉得天地宽广,再无牵挂。他将三十年前,中原群豪伏击雁门关,血战契丹武士,自己肝胆俱裂,装死逃命的故事缓缓道来,既不添油加醋,也不文过饰非。众人听得心潮澎湃,难以自矜。
赵钱孙将昔年旧事,在苦主乔峰面前一气说完,心头一松,面带微笑,语调平和,对乔峰道:“乔帮主,你我素不相识,无冤无仇,我与丐帮也无甚渊源,我此番所言句句是真。此刻你若要为你父母报仇,只管动手,我赵钱孙绝无二话。”
乔峰此刻,心神剧动,伸手将赵钱孙脖颈抓在手中,厉声道:“你胡说!我乃宋人,家住少室山下乔家村,家父名讳三槐,我根底清白,岂容你污蔑为辽狗!”他满脸狠色,状若疯魔,大家见他大手捏在赵钱孙脖颈处,只需轻轻一捏,便能送掉赵钱孙性命,不由得担心异常。
李逍遥心中暗叹:“大哥呀大哥,你若是不信,早就将这造谣污蔑之人一掌打死了。天下间又有何人能当面污你清白而留的命在?”
他走上前去,轻轻掰开乔峰手掌,放下赵钱孙。对乔峰温言道:“大哥,我和三弟与你结拜,拜的是意气相投的北乔峰,拜的是英雄豪迈的北乔峰,拜的是义气深重的北乔峰。可不是你的身份来历。三弟不是宋人,我自襁褓中便遇海难,是家师于波涛之上将我救起,这二十多年来,我连自己是宋人,或是辽人,还是哪里人都全然不知。但那又如何,难道我等兄弟就不能义气相交,斩奸除恶了?”
他见乔峰默然无语,但眼中疯狂之色褪去,复见清明,接着说道:“大哥你若对此事存疑,咱们便细细查访,终究能弄个明白。大丈夫坦坦荡荡,快意恩仇,即便你真是辽人,咱们也是兄弟手足,若是他人凭空污你清白,嘿,咱兄弟三人联手,他便是跑到天边,也必逃不脱我兄弟一刀。”一旁段誉闻言,大点其头。
此言一出,只听得一声佛号传来:“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辽人未必都是坏人,宋人也未必都是好人。乔施主,你着相了。”大家向来人处看去,却是两名老僧联袂而来。
乔峰见到一位老僧面相,急奔上去,噗通跪倒,大喊一声“师父”,只是垂首落泪,再也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