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太监应了,不时回来,只见后面是赵兴,司马非,和臧天任。这三个人选就十分奇怪了——历来托孤重臣若不是公卿贵族也是一品大员,这里除了礼部尚书赵兴是德高望重的老臣,司马非已经告老还乡,并无官职,臧天任供职翰林院,一向是没有实权的,更不要说做什么独当一面的大事了。不过,仔细再看,这样的组合显然是精心挑血—赵兴刚直不阿,处理政务一向对事不对人,虽然早先也对新法提出过异议,但大抵只要利国利民的,他全力支持;司马非不消说,是他一手将程亦风从督粮小官变成了民族英雄,兵部闹派系的时候,程亦风和司马非的名字常常是扯在一起的;臧天任是程亦风的至交好友,新法有不少有是他们一起商量出来了,每每程亦风遇到难处,臧天任总是不计回报地尽力相助——所以,选择这样的三个人,根本就是要在朝中成立一个“程亦风帮”!
再不谙权谋之术,程亦风也看出皇后的意图——不,他是更糊涂了。他自问虽不是圣贤,但也愿意为国为民鞠躬尽瘁,若是他做首辅,一定兢兢业业,倾尽所有教导竣熙。若力有不逮,他可以和其他三位辅政同心协力——赵兴最有治国的经验,而且主持科考许多年,门生遍及天下;司马非征战沙场,对于保家卫国最有心得;臧天任虽然官职不高,但学富五车,博古通今,既能在中央通观全局,又熟知地方治理之道……这样的同僚可以说是他梦寐以求。若照常理,绝对不可能得到,如今,皇后却为他一手置备。这种感觉,好像是一个梦想,是他十七年前,作为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所看到的理想,要实现需要太多的条件,他几乎都放弃了,如今却有人将荆棘斩除,将扫路扫平,将一切所需用的全都交到他的手上,对他说:你去实现你的理想吧!他本该热血沸腾,精神抖擞,但是,他只觉得被阴谋包围,如履薄冰。
“臣……实在不敢当。”他道,“首辅一位,还该由赵大人出任。”
“程大人不必过谦虚。”赵兴道,“老夫只不过是虚长了岁数而已,论到革除积弊振兴朝纲,老夫比不上大人。”
“不错,”司马非也道,“程大人,你就不要推辞了。说实话,以前我只觉得你是一个书呆子,有时迂腐至极,十分可恶。但是回想起来,你不畏□,坚守大义,我比不上。”
“程大人,”臧天任也道,“要说这里最没有资格的,应该是我。不过,与其让那些资历品级都足够却无心为国效力的人来坐这个位子,倒不如我厚着脸皮来担当。大人何必要在乎俗礼?”
程亦风哪里是在乎俗礼!他只是猜不透皇后的真正意图。然转念一想:皇后会有什么祸心?若他不知道皇后和符雅的恩怨,不知道皇后吃斋念佛背后的狠毒心肠,他会把这一切看成是顺理成章。如今有什么不同呢?太子是唯一的继承人,不论皇后有什么打算,似乎都不影响他辅佐竣熙励精图治。那么他何必在意呢?
他忽然想起了康亲王,想起对于“大义”的辩论。若康王知道他此刻心中的挣扎,大概会大笑不止吧?他抬眼看看符雅,想从她的眼神中寻找一点建议,但是符雅正低着头,阴影中面孔十分的模糊。
程亦风啊程亦风,他对自己说到,你满口仁义道德,大道理一条一条,这时却不能当机立断,可见也是伪君子一个。至少是个孱头!
“好了,”皇后道,“诸位大人们也不必你一言我一语了——其实谁做首辅不过是个名头。今后太子还要靠你们四位合力扶持。我这老太婆就去敲经念佛,保佑皇上早日康复——今天时辰也不早了,还有许多事情要忙……”她按着太阳穴,好像是头疼发作:“赵大人,是不是需要草拟一份诏书诏告天下?”
“正是。”赵兴道,“要传到各个州县,也要告知外国使节。至于大赦天下,更需要让各地将死刑犯的名单呈递上来……也要开恩科……”
“果然是很多事要办。”皇后道,“就烦劳四位大人商量着先做起来。”她看了一眼竣熙,还是痴痴呆呆的:“太子今天也累了,毕竟还是小孩子……唉……等钦天监定了日子,他就不能休息了。今天就让他先好好睡一宿吧。”
“臣等遵旨。”赵兴领头回答。
皇后看了看符雅,又看了看程亦风,似乎是在考虑要不要让两人聚一聚,但终于道:“本宫头疼得厉害,符雅,你今天也不要出宫了,就陪本宫一晚吧。”
“是。”符雅木偶般地扶起皇后,走出东宫去。
程亦风和赵兴等人就留在东宫办事,草拟完了竣熙继位的诏书,时间已经过了深夜。众人都拖着疲惫的身子出宫去了,程亦风自己也眼皮打架,不过走在出宫的步道上时,忽然心中一动,叫那领路的太监道:“公公,我想去宗人府一趟。行么?”
虽然不合规矩,但太监哪会说“不行”?眼前这可是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辅政之首!立刻前面带路,不时就到了宗人府跟前。
“我想见见霏雪郡主。”他对值夜的士兵道。
“这个……”士兵犹豫,“大人,霏雪郡主是刺杀皇上的要犯,庭审之前是不能见的……不过……既然大人已经来了,赶紧见一面走吧,别叫人发现了,卑职会掉脑袋。”
这时体会到位高权重以权谋私的便利之处了!程亦风苦笑一下,谢过那士兵,同他一起走到牢房里去。
他过去从没有进入过宗人府。本以为这里的牢房和刑部的差不多,进来之后才发现大不相同。有些看来连一扇窗户也无,完全是只有几个透气孔的石屋子,有的则是密密匝匝的铁网,好像兽笼,到了关押白羽音的地方,却是一间看起来很平常的房间,门窗似乎与各处宫房无甚差别,直到士兵小心翼翼地将窗户打开一条缝儿,程亦风才发现窗口已经用铁网封住,上面还布满了铁蒺藜,任谁想要破窗儿出,都会皮开肉绽。
“霏雪郡主!”士兵朝里面唤道,“程大人来见你!”
“谁?”白羽音的声音朦朦胧胧的,似乎没睡醒,过了一会儿才凑到窗边来。一看到程亦风立刻“哇”地一声哭开了:“你……你快带我出去!你欠我人情,说好了要帮我的。块带我出去。”
“郡……郡主……”程亦风可没有哄小孩的经验,“你先别哭,你到底怎么会卷到刺杀皇上的事件里来?你可不可以从头到尾说一遍。”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白羽音哭道,“我什么都没做……我去见皇上……皇上炼丹……皇上好得很呐……我走的时候他也还好得很呐……我没有刺杀皇上……我没有……”
听她语无伦次,看来是受惊过度。程亦风安慰道:“郡主别着急,程某也不相信你会去加害皇上。但郡主须得把事情的经过说明白了,程某才好帮你申冤——你究竟为何会去见皇上?”
“我……”白羽音呆呆地,“我……我去给皇上送炼丹用的药材。”
“是什么药材?”程亦风问。
“什么药材?”白羽音怔了怔,“不……不记得了……红红绿绿的,好多……是……是进贡来的。”
“那……是谁让你去送的?”
“我……”白羽音愣着,“我……不记得了……都不记得了!这里有黑又臭,饭菜难吃……还有好多虫子爬来爬去……你……你先带我出去,我就会想起来了!你快带我出去!只要你带我出去,我以后都不再捉弄你了!”
程亦风毫无办法:“郡主……你听我说……你若不洗清冤情,是出不去的……”
“为什么?为什么?”白羽音尖叫了起来,“我什么都没有干!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干!你带我出去呀!”
她的声音很大,把四周的囚犯也都吵醒了。有人怒喝道:“死丫头,到了这里,你还想出去?你乖乖等死吧!不要吵别人的清静!”
士兵看这情形,怕是要引起骚动了,连忙来请程亦风:“大人,不能再耽搁了。要是出了乱子,谁也担待不起。”便连拖带拽将程亦风“请”出了宗人府去。白羽音则被一个人留在黑暗的牢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