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还未说完,只听一阵“保护程大人”的嚷嚷,十来个士兵闯进了村来,估计他们是见程亦风和小莫进村太久,便前来探探究竟,不想正见到小莫躺在地上直哼哼,而程亦风被人“挟持”,于是纷纷抽出腰刀来。
“呵!”黑汉子怪笑,“好大的官威呀,人多老子就怕了吗?”口里一个呼哨,登时有十几条汉子从各间民宅里钻了出来,有持棍棒的,有持扁担的,有拿猎叉的,有拿柴刀的,个个双目圆睁,口中“哇哇”乱叫,立时将士兵的气势压了下去。
程亦风此时细看各人装束,粗布衣衫之外都罩着一片鹿皮,而腰带上都悬了绳子,挂了撮鹿尾巴,有的挂一条,有的挂七八条,以这黑汉子的最多,褐白相间的绒毛在他腰里围了一圈,竟像是女人的裙子一般!这可不是寻常百姓应有的打扮!程亦风心里一紧:莫非此间真有土匪?他们故意逼村民做出安居乐业之态,引我上钩?虽然大军就在村外,交战起来决落不了下风,但伤及村民就是莫大的罪过了!
想着,他忙让部下站住,对黑汉子道:“兄台误会。在下不过是看这村子有世外桃源之美,便来玩赏一番。既然诸位不欢迎,我等这就去了。”
黑汉子厌恶地瞪了他一眼:“你这狗官满嘴咪咪嘛嘛不知说的什么!俺看你们就不像什么好东西,跟先前那个肯定是一路货色,必是来征兵、征粮打仗的。你以为老子傻的么!”
众士兵一听“先前那个”,晓得必是指的冷千山无疑,当即也看出这伙穿着鹿皮的人是匪帮,个个都拉开了架势,道:“大胆蟊贼,劫持朝廷军饷,又要挟朝廷命官,还不快快投降?”
程亦风不由大叫“不好”——明知人家“挟持朝廷命官”,还要叫人投降,这不是提醒人家拿他当人质么!
黑汉子土匪果然不傻,大掌立刻从程亦风的领口滑到了他的咽喉上:“投降么?等俺先杀了这狗官再说!”
士兵逡巡,不敢妄动。
土匪们俱哈哈大笑。那黑汉子道:“朝廷里的军官原来都是一个德行,说到打仗,只会嚷嚷,拼命的事都叫小卒子们去做,有了功劳只管自己收,真真死到临头了,屁用也没有!俺看你这窝囊废连刀都拿不动吧?有胆子和爷爷单打独斗,看爷爷把你砸成肉酱!”又朝士兵们喊道:“你们替这种废物卖命,值得么?”
士兵只持刀以待,并不回答。土匪里爆发出嗤笑声。
程亦风却不发怒,反而笑道:“兄台说话很是有理。程某乃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坐上今天这个位置实在是因为朝中无人。而兄台能统帅一方英豪,将耀武将军的精锐全数俘虏,想来骁勇异常,不如在下向朝廷举荐兄台,由兄台来统领兵马,如何?”
黑汉子这次总算听明白了他文绉绉的话,啐了一口,道:“呸,老子才不给狗皇帝卖命。他欺压俺的父老乡亲们,樾国人来打他、杀他——活该!”
程亦风微笑:“照兄台这样说,当今圣上的确有很多不是。不过如今是太子监国,他人虽年少,却心系天下百姓,怎见得将来他不是个关怀民生疾苦的好皇帝?而兄台又如何知道樾国皇帝不是昏庸无道?若是让他入主中原,百姓的生活怎见得会好转?”
黑汉子愣了愣,喝道:“乱放狗屁!爷爷我不知道,难道你这穷酸就知道么?你见过樾国皇帝么?”
程亦风道:“樾国皇帝程某就无福见到。不过我晓得他对惊雷大将军玉旒云言听计从。而这位惊雷大将军杀人不眨眼,程某不才,同她在落雁谷交过锋。当时她俘虏了我军六百多战士,然后统统屠杀。兄台试想,若是让她统辖楚地,难道还不尽发全国男儿出征漠北蛮族吗?”
黑汉子搔搔脑袋,嘟囔道:“鬼晓得你说的是什么!哈,你是要拖延时间,等大队人马来救你,俺可不上你的当!”
程亦风耸耸肩:“我程亦风的性命已在你的手中,还等得及大队人马么?”
“程亦风?”黑汉子仿佛吃了一惊,“你就是那个不许兵队渡河的程亦风?”他哈哈大笑:“他娘的,原来你就是这个样子!”一声招呼,其余的土匪都围上来盯着程亦风看。“那狗屁耀武将军关在咱们山寨的大牢里天天就骂你的祖宗十八代。俺本来想,他不是个好东西,你要不是比他还坏,要不就一定是个好人。那天俺听他的手下们抱怨,说,要是他们不听冷千山的,都服了你的命令乖乖在揽江屯田就好了。俺想,世上只有叫士兵去送死的官儿,哪有叫士兵种地的官儿,正想见你一见呢——你就来了。”他松开了程亦风,抱着两臂上下打量:“你来干什么?”
“我还能干什么?”程亦风苦笑,“你们劫持了冷将军,又抢走朝廷军饷,我是向诸位英雄讨东西来的。”
众强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嘿嘿而笑,觉得这个书生迂腐至极。
小莫却瞅着这个当儿抢上前去,一把将程亦风拉到众士兵的保护之下,横刀当胸,道:“程大人是率领大军前来剿匪的,你们要是识相话就快快投降。”
强盗们“哄”地,笑得更厉害了:“剿匪呀,口气可不小!爷爷们可不怕跟书呆子领的兵队打仗!有什么本事尽管放马过来,爷爷们等着!”
士兵们难免被激怒了,端着刀也骂将回去。
黑汉子抬起手来,示意旁人闭嘴。对程亦风道:“本来觉得你这人挺有意思,打算请你喝一杯,不过既然你是来剿灭俺的,俺就只好对你不客气了。但是俺邱震霆不喜欢以多欺少,也不喜欢仗着俺是本地人就欺负你们人生地不熟。念在你马马虎虎也算是个不错的官儿,今天俺就放你回去,改日咱们明明白白地打一场!”
他自下战书,也不理会程亦风答应不答应,说完了,一挥手,招呼手下就要离开。
小莫等人如何答应?喝声“大胆强盗”,就挥刀追上。程亦风还犹豫着要不要出声喝止,却见黑汉子邱震霆等人把身上的那块鹿皮一扯——竟是个口袋——朝天甩开,便如六月落雪一般,纷纷扬扬撒下一大片白花花的事物。大家都晓得,流氓泼皮和人动起手来最爱撒石灰粉,这东西眯进了眼睛,不瞎也要半日看不见东西;而这伙土匪竟能把冷千山的兵队悉数俘虏,较之一般的流氓泼皮定有过人之处,撒下来的恐怕也不只是石灰这么简单——若是遇到话本里常说的“消骨粉”“化尸散”,岂不糟糕?众士兵连忙朝四下里散开。
土匪们高声大笑,边跑边抛洒不止,转眼已到了几十丈开外。士兵们实在心有不甘,更其中一人惊叫道:“上当了,这是咸盐而已!”余人一听,也都把衣服上沾的白面儿蘸来尝尝,果然就是此一带常见的井盐。士兵们不由得大怒:“程大人,这些土匪净耍些阴险的小把戏,真要打起来,可不是咱们的对手。不如咱们先分几个追上去,一路记号,大人随后发兵搜山,依照记号把这群家伙一网打尽!”
未尝不是一计。不过程亦风在心里对这伙土匪,尤其那个黑汉子邱震霆存了些好奇:他说话虽然粗鄙不堪,却有些实实在在的道理——老百姓哪儿在乎谁坐龙椅?只要有饱饭吃,有衣服穿,有房子住,一家人能生活在一起就够了。
当务之急还是摸清土匪的底细,解救冷千山并追回粮草。程亦风想着,忽然感到手背上一凉,低头看时,不觉吃了一惊:哪里跑来一头鹿,正舔着他的手!
士兵们见到这双眼水灵灵的畜生都很是新奇,方要伸手抚摩,却见不远处又有头鹿跑了过来,先探着脑袋四处嗅嗅,便也开始围着众士兵舔舐不止。众人不由得玩心大起,对那光滑如缎的皮毛,毛茸茸的短尾巴,圆鼓鼓的小犄角把玩不歇。
程亦风亦觉此生灵可爱,但他也立即发现情势不妙——简直就像变戏法一般,东南西北前后左右几十头梅花鹿蜂拥而至,众人在不经意间竟已陷入重围。几十对犄角顶来撞去,几十条的舌头上下乱舔,更兼,动物身上天生有骚臭之味,聚集一处,冲得人几欲作呕。虽然士兵们都是兵刃在手,可碍着太祖皇帝的“禁猎令”,谁敢动这些山神半根毫毛?当真苦不堪言。
约略猜出这是土匪们玩的把戏,程亦风记不起哪本书上读到过,梅花鹿嗜盐,邱震霆等人久在此地落草,对这习性必然了如指掌,恐怕当日冷千山也是着了此道儿,兵队叫鹿群一阵横冲直撞,还不阵脚大乱?南方有国以象阵御敌,倒还纯是利用大象笨重威猛,邱震霆让梅花鹿替他打前锋,却是利用楚太祖一条毫无道理的“禁猎令”,真是取巧,又有莫大的讽刺。
想到驻扎在村外的兵队,他心里不由骇异:不知是否也落入邱震霆的圈套之中?倘若他的三千人马也葬送在梅花鹿的手里,京城的主战派就可名正言顺发兵边境,后果不堪设想。
国之存亡岂不大过繁文缛节陈规陋习?程亦风猛力推开咬住自己袖子的一头鹿,呼道:“不要顾忌,杀出去回营!”
士兵们怔了怔,不信自己的耳朵。
程亦风先夺过身边一人的刀来,道:“将在外,君令尚有所不受,何况这几百年前的规矩?”说着朝一头鹿砍了下去,但那鹿甚是灵巧,腿一踢,躲闪过去。程亦风并不放弃,又挥刀斩下。
士兵见他带了头,也都放下顾虑,提刀砍杀。可偏在此时,只听有人唤道:“慢着!”众人还未看清来者是谁,已见一团火焰划空而落,落在鹿群之中,梅花鹿立刻四散逃窜,转眼都在几丈开外。
众人好是讶异,定睛看来人,不过是半百年纪一个清瘦的男子,身上穿着打了补丁的粗袍,背后背个竹篓,手拖一柄药锄,看来是采药归来的郎中。程亦风感觉有些面善,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在何处遇到过。
那郎中上前几步,来拣方才丢下个那团火焰。众人细看,原来是个精巧的灯笼,非纸非纱,不知是何物所制,更巧的是,这样丢在地上也未摔坏,郎中拾了起来,对嘴一吹才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