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昙本来想,就算这无念的功夫和无妄不相上下,但毕竟是个双腿残废之人,只要自己的招式够快够狠,对方还是避无可避。只消制服这老和尚,逼他打开机关,就能和玉旒云逃出暗道去。
然而,他的第一击在距离无念不到一寸距离的时候,被对方犹如鬼神一般避了过去。不仅如此,第二招,第三招,第四招,都被轻易躲过。老和尚只是坐在床上,仿佛既不抬手也不动脚。但乌昙无论从前后左右哪一个方向攻击,都好像打进了一片虚幻之中——明明看着对方在眼前,一拳击出就是空的,再看,对方还是在眼前,似乎连一根头发也没有动过。
十数招过去,依然如此。乌昙不由心下骇异:取胜看来是无望的!无念此刻尚未反击,若他出手,自己只怕一招也接不住!但除此之外,也没有旁的法子,唯有拼了!想着,又全力攻了十数招。速度倍于从前,路数也愈加诡谲,可仍旧徒劳无功。
“楞小子!真是楞小子!”无念斥骂,忽然一挥衣袖。乌昙只觉一股劲风扑面,整个人向后摔去。他连忙想要凌空翻身再次扑上,可是又听耳边嗖嗖数响,肩头、侧腰、膝盖等处都微微一酸,人便没了力气,摔倒在地。“你一身蛮力没处使,老衲还没功夫陪你疯!”无念冷冷的,盖上了身边的棋笥,原来方才是用棋子当暗器。
乌昙又气又急,生怕无念会对玉旒云不利。他想要运气冲开穴道,可无念点穴的手法古怪万分,怎么冲都纹丝不动,焦躁之下,还用岔了力气,胸口一阵绞痛,跟着便喉咙一甜,吐出口血来。玉旒云见状,抢步上前将他扶起,但也束手无策。
“乖乖躺着,让老衲吃顿安稳饭。”无念道,“等吃完了,老衲自然给你解开穴道。再要自己用蛮力,受了内伤老衲也不管。”说时,手一挥,用一根长布条拴住了食盒的提柄,轻轻一提,便整个儿拉到了自己的跟前,又打开盖子,将内中饭菜一一取出——这么一提一拽,竟然连汤汁也不曾溅出一点,可见手法高明,非比寻常。“好香,好香!”他赞道,“喂,小子,你要不要也尝一尝?”
乌昙正是满心焦急,哪儿有心情搭话。只轻声对玉旒云道:“不如我吸引老贼秃的注意,你……”玉旒云却轻轻一笑,不听他说完,自己站起身来,道:“的确是好香,既然大师相邀,那晚辈就叨扰了。”说时,便在无念对面坐了下来。
无念皱眉看了看她:“你倒悠闲。我看这楞小子拼命保护你,想来你是师弟撒网要抓的什么人。现在你被困于此地,不是该求求老衲,帮你逃出去,免得让我师弟抓住吗?”
“大师从方才开始,就句句带刺,摆明了看我不顺眼,我求你有什么用?”玉旒云道,“再说了,我虽然是被困于此地,但我想慧进即使通风报信,无妄大师也不敢大张旗鼓来捉拿我。否则,不是将他谋害师兄窃取掌门之位的恶行昭告天下了吗?”
无念愣了愣:“你这小子……”
玉旒云颇为得意,伸手去拿碗筷。却不想被无念“笃”地用筷子击中手腕:“放下!我说请那楞小子吃饭,没说招待你。他虽然一身蛮力,出手也毒辣,却是个至情至性的好人,不像你,一肚子坏水!”
玉旒云虽然素来不寄望别人说自己忠直善良,但听无念此言,仍不免失笑:“大师你说他是好人?你可知道他是个杀人如麻的海盗头子?”
“那便如何?”无念道,“他身为海盗,过的就是你死我活的日子,杀生只不过是为了活下去。就好像你饮一瓢清水,也杀死了水中八万四千小虫。但你这臭小子就不同了,你出身显贵,衣食无忧,本可以好好积德行善,却偏偏要挑起战端。死在这楞小子手上的人最多不过百八十,你手里的人命却数以万计。更可恶的是,你并非亲自上阵,而是诸多阴谋诡计,不仅杀你的对头,连你身边的人也被你害死不少。你还不知悔改,以此为傲。你可不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恶人么?”
玉旒云笑不出来了。“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她冷冷盯着无念。
无念神色淡然,甚至还带着一些轻蔑:“老衲虽然不理俗务,但外间的事情,多少也知道一些。我猜你就是当日率领兵队灭亡馘国的惊雷大将军玉旒云。所以我对你的批语应该并无错谬。”
到底是猜的,还是从铁山寺的众人处听说的,玉旒云没兴趣知道。这么些年来,她立下赫赫战功,哪一件不是用敌人的尸骸和部下的牺牲堆出来的?如果可以,她也希望能己方不损一兵一卒就全歼敌人。可是沙场本就如此残酷。比沙场更可怕的,是宫里的那些阴谋——乌昙在刀尖上打滚,她又岂不是日日走在你死我亡的关口?向往岁月静好。可是从襁褓之时到如今,多少次差点儿就没了性命?若不是她握起了剑,狠狠将一个又一个敌人的咽喉割断,这副身躯,大概已经被恶狼们吃得连渣也不剩!至于在争斗中不幸遭害的身边人,譬如石梦泉的母亲……这怎能都怪她?
“你一个游手好闲的和尚知道什么?”她冷笑道,“啊……不,你被你师弟谋害,困于此暗无天日之处。你觉得这样很好么?”
无念举箸夹菜:“我能不能见天日,还不都是如此活着?反倒你这小子看来命不久矣。你应该是被无妄用玄冰指所伤,体内寒毒已经发作过数次,再发作之时,就是你的死期了。”
果然是无妄暗中加害。这怀疑算是被证实了。只是,玉旒云没想到会有这么严重。
乌昙听言可着急了:“大师,玄冰指是你铁山寺的功夫,你一定知道医治的法子吧?”
“我自然是知道。”无念道,“不过,如此一个祸害,若是治好了,又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丧命。我劝你也不要再被此人迷惑,回去作个海盗,也比助纣为虐强。”
“怎见得我就是桀纣?”玉旒云趁着无念说话,“哗”地一下抢过了他面前的菜碗,又从食盒里拿起个馒头来,蘸了菜汤,狠狠咬了一口,“老和尚你不必在这里自命清高假扮菩萨了。馘国皇帝昏庸无能,官员贪赃枉法,搞得百姓民不聊生,我大樾国灭亡昏君,乃是顺应天意。平北公治理西疆,扫平盗匪,鼓励农商,有哪一点做得不好?一个人路遇强盗杀人,是视而不见避免犯杀戒,还是拔刀相助惩治恶人,究竟哪一种罪过更大?”
“你这是往自己的脸上贴金么?”无念放下筷子,“譬如你见到邻家的父亲烂赌,是应该劝人戒赌,还是破门而入将其斩杀,占其田产,还强逼其子女做你的奴隶?你将自己比作路见不平的侠客,依老衲之见,你其实就是烧杀掳掠的强盗——不,强盗如你这位朋友,通常还不会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你这种行径,比强盗更可恶!”
他说到最后几个字,双眼圆睁,完全没有了先前的淡定之态,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去将玉旒云掐死。这种气势,让玉旒云愣了愣,一时无言以对。但片刻,又哈哈大笑了起来:“没错,我的确是个强盗,不,比强盗还凶恶百倍。但大师又有何资格谴责我?劝人戒赌,本来就不是强盗应该做的事,难道不是为人父母,为人兄弟,为人子女的职责吗?大师身为馘国德高望重的僧侣,竟然不去劝谏历代昏君,反而躲在这深山之中独善其身,以至于大好河山落入我这强盗之手。大师的所作所为,也令人不齿!”
这次换无念愣住,死死盯着玉旒云,竟大半天不能出一言。
玉旒云乘胜追击:“还说什么质测之学,躲起来自顾自偷着乐,既也不用自己的学问来辅佐君王,也不用自己的本领来造福百姓,就会指着别人的鼻子说人家是刽子手,相比之下,你那个醉心复国大计的师弟,倒还痛快些!”
“谁说我没有用学问造福百姓?”无念怒道,“我二十年前就编撰历书奉与朝廷,也曾一度协助司天监观测星象。但昏君只不过用星象协助自己炼丹修仙。而外戚佞臣,又用天象乱作文章,为自己谋权夺利。权贵阴险无比,百姓则愚昧不堪,每次遇到灾异,他们都来求助老衲,而老衲一再安抚,又指给他们抗旱治水的种种方法,他们却仍只会谈鬼论神。以至于屡屡为江湖术士所骗。一而再,再而三,又岂是老衲区区那一点学问可以改变?”
“哈哈哈哈!”玉旒云大笑,“我以为你是看破俗世的一代高僧,原来不过是个遇挫即逃的懦夫!大丈夫贵在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贵在愈挫愈勇,不死不休。你看我大樾国的顾长风,从前经受几多打压,他仍不屈不挠,如今终于可以大展拳脚。还有那个楚国的程亦风亦——他虽不像顾长风这么好命,有生之年遇到明君,但即便是昏君,他也殚精竭虑,鞠躬尽瘁。他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却屡屡文官代武职,无论是面对骁勇的敌人,还是成日给他找麻烦的同僚,他也不曾打退堂鼓。他在国内推行新法,哪怕遭众人反对,最后从一品大员贬为七品县令,他也没有拂袖离去,反而在边陲小镇兢兢业业当他的县令。如此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连身为对手我,都不得不敬佩——反观大师,只不过遇到一点小小的不顺,就怨天尤人,躲在深山之中,假装不问世事,任由山河为外族所占——我看大师不是因为‘区区学问’,而是因为‘小鸡肚肠’,才会如此不得志。”
无念的脸变成了铁青色,拍案喝道:“你说什么!”
这一下大约是因为暴怒,用了十分的力气,床前的桌子被拍得碎成了七八块,上面的碗碟自然摔得粉碎,坐在桌边的玉旒云竟被震得向后飞出去,重重撞在一座书架上。书架倾倒,上面的书稀里哗啦落下,砸在她身上。
变故来得太快,乌昙见玉旒云被书册掩埋,不知她情况如何,想要冲过去看,却动弹不得,只觉自己的心口如被利刃切开,尖锐的疼痛扩散倒四肢百骸。要是真能有一把刀,将无念加在他身上这无形的枷锁劈开也好啊!他这样想着,再次用力去冲击被封的穴道。不想这一次,竟然有松动的迹象。不由心下大喜,便顺着那刺痛扩散的方向,卯足了劲儿冲过去,初时只觉浑身仿佛要炸裂一般,但他隐隐感到被锁住的穴道又松动了些,就咬牙坚持。终于,如同淤塞的河道被凿开了一个缺口,虽然只是细小的一线,但洪流奔涌而出,立刻就将淤泥冲刷得无影无踪。他的身体又恢复了自如。看无念手中的方才用来拎食盒的长布条朝玉旒云那边毒蛇吐信般舔了过去,急忙一个打挺跳起身来,大喝道:“臭贼秃,看招!”已扑到了无念的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