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良心说,那声音沁凉悦耳,很好听,但这种时候就算是天王老子的声音,孟舟的第一个反应也是一拳挥过去,纯然的下意识应激反应。
然而他的拳头罕见地没能击中目标,那个男人轻笑起来,像一声叹息在孟舟耳边轻缓散开:“这位先生,别那么紧张。”
一只微凉的手抓起他紧张得发烫的手,孟舟不由自主地僵住,对方似乎察觉到他的不适应,指尖蜷缩起来,在他的掌心安抚地挠了挠,南方人慵懒的腔调很熨帖地说:“我叫江星野,是这里的员工,我带你出去。”
孟舟想说自己才不是怕,他一个肌肉梆硬的猛男怎么会怕黑?可是才张口嗯了一声,就发现自己声音打着颤,完蛋,他听见江星野又笑了。之前失效的四感随着这声笑回归孟舟的身体,他很纳闷,自己怎么连那样水雾般飘渺的笑声都能听见?
江星野的手上有薄薄的茧,他们几乎十指相扣,那茧顶着、磨着掌心,有种异样的痒。他们好像有种莫名的默契,不用江星野开口,只要他手腕微动,指尖轻颤,孟舟就知道该往哪里转向,脚往哪里迈。
掌心像种了颗心脏,随着江星野这些小动作扑通乱跳。他好像有点不对劲。
这也是肌肤相亲吧?孟舟心猿意马地想,他喜欢肌肤相亲,那薄薄一层皮肤和心是连着的。
发现自己能从相贴的皮肤上盗取别人情绪的碎片,是在青春期的时候。孟舟不是没被吓到,也害怕自己会像科幻电影里演的那样,被机构抓去做实验什么的。姐姐却说他这种连读心都算不上的小能力,科研机构才懒得研究。
也是,他这玩意只能感知碎片化的情绪,还有被人当作流氓的风险,确实没多大用处。
孟舟想通了,是他不懂察言观色也懒得费那个心思,所以老天看他可怜,给了他一点保命的小技能,只需要抚摸薄薄的皮肤,就能触摸到人心一角。
此时此刻,孟舟无比庆幸自己有这样无用的能力,让他知道牵着他手的江星野,心情很愉悦,甚至不合时宜地兴奋。
他也一样。
江星野拉着孟舟左拐右拐,黑暗在他面前乖顺低头,他仿佛摩西分海般,凭着肉身斩开一条直达光明的大道。在这片不见五指的墨色海域,孟舟成了盲人,而领路的他是唯一的“正常人”。
离开暗区,把孟舟暗区领到亮区的餐桌旁,江星野才松开手,彬彬有礼地问他体验感如何。孟舟很多话想说,可一对上江星野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睛,他就忘记了语言。
江星野看不见,那样美丽的眼睛却什么都看不见。那是孟舟最羡慕的一种眼睛,下垂的眼眶里圈着一汪淡淡的宁静,浅浅的忧郁,和小时候走过的江南春天一样凄迷,一样缠绵。
孟舟呆呆地注视良久,他无耻地想,幸亏对方看不见,他才能这么无礼地盯着他的眼睛。
“哈哈我这个弟弟,别看人高马大的,还怕黑呢,”孟横见孟舟只管瞪着眼看着江星野,赶紧替他打圆场,冲着江星野道谢,“谢谢你帮忙把他带出来呀。”说着又一胳膊肘捅了一下孟舟,才叫他如梦初醒。
孟舟忙跟着囫囵了几句谢辞,被姐姐毫不留情揭了短,他本能地想找回一点场子:“我那不是怕黑,是不习惯……而且那里面七拐八弯的,很多杂物。姐,你没人家带路的话,也得转晕。”
孟横眨了眨眼睛,笑得坦然无辜:“所以我不会和别人失散呀。”
行吧,孟舟被噎个正着,看来他在江星野面前想挽回形象是不能了。
“孟先生说得不错的,”没想到江星野却肯定他说,“黑区确实不好走,道路曲折,也很多杂物,这样安排主要是为了模拟视障人士的日常……”
江星野好脾气地向姐弟俩解释黑区设置的意图,他的音色并不很柔软,是说话方式娓娓道来,轻言细语,才让人感觉如春风拂面般舒适。
姐弟俩渐渐明白,“黑暗餐厅”想做的,并非单纯让一般人体验失明,而是亲身体验一个视障人士如何在黑暗中生活,黑区行走只是其一,接下来的就餐时间同样也是体验的内容。
一听吃饭也要黑着吃,孟舟骤然意识到,这是今晚挣回猛男面子的唯一机会。他现在稳稳当当坐着,没道理还会被吓到,也没道理表现比姐姐差。
孟舟做足了准备,刻意调动起全身的知觉,他发现,神经和肌肉一样,是需要提前激活的,他再也不会像刚刚在黑区行走那样,放任自己感官钝化。
许多人第一次在黑暗中进餐,连自己嘴在哪儿,食物要往哪儿送都不知道,要么擦到脸颊上,要么掉到衣服上,有的人急了甚至干脆拿手吃。孟舟可不想吃得那么难看,他小心翼翼摸索着,控制着,不管是西冷牛排,还是奶油培根意面,都顺顺当当吃进了嘴里,得空还嘲笑姐姐掉了根香肠。
在黑暗中咀嚼,舔舐,吞咽,食物失去了色香的视觉刺激,却带人回归味道的原点。不同质地的食材在火热的唇舌间渐次粉碎、融化,口腔仿佛浸泡在馥郁的云海。
不仅这些正餐十分美味,边角的小碟点心也十分地道。
孟舟随手舀起手边的一盘点心,送入嘴里,却发现那不是什么蛋糕布丁,而是一些奇怪的颗粒,有点硬,有点脆,是坚果仁吗?他用舌头灵活地摩擦颗粒粗糙的表面,味道有点果味甜,毫无预兆的,小东西竟然劈里啪啦在他嘴里跳起霹雳舞,吓得孟舟“啊”一声从席位上蹿起来,头正好撞上站在背后服务的江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