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泰八年,新年之际,羯国控制下的辽西爆发动乱,以鲜卑段部残余为首的一众胡部义从们突然暴起发难,围攻同样驻扎于辽西令支附近的鲜卑宇文部。
是役,宇文部大败亏输,首领宇文乞豆归力搏不敌,率领亲信卒众打算西投驻扎于徐无的羯国幽州刺史张举,却在途中没于乱卒之内,生死不知,数万宇文部族众则尽被弄事诸胡所瓜分。
东胡鲜卑三大部族之中,相对而言,宇文部是与中朝或者说诸夏势力接触最少的一个部族。如段部所在的辽西,本就地属幽州,段部历代首领如疾陆眷、段匹磾等俱都深刻介入中朝边务,特别是在永嘉之乱后,对北方局势的发展俱都有着很大的影响。
至于慕容部所在的辽东,虽然旧年一度曾经被中朝放弃,但慕容部本身就标榜慕汉,特别是前代首领慕容廆,不独大力招揽逃难到辽地的诸夏士人、寒伧,更力主部族渔猎归耕,习性几近中国,论及汉化程度,甚至还要超过段部。
而宇文部其族地所在,本就在段部与慕容部的更北方,历代首领也乏甚雄主,没有意识到或者说没有利用好中国大乱给他们这些东胡部落带来的崛起契机。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宇文部在辽地更像是一个搅屎棍的角色,东胡大大小小的部落,几乎无一例外都受过宇文部的侵扰进攻。
宇文部这一代的首领乞豆归,本是负责部族东部事务的东部大人,逆主上位,占据了宇文部的大本营紫蒙川,并且趁着慕容部首领交接、部族内斗之际侵扰慕容部,却被慕容皝反过头来痛击而大败亏输,甚至就连部族大本营的紫蒙川都丢弃掉。
慕容皝甚至一度准备在紫蒙川营建新的都邑,号以龙城,只是其后部落内讧始终没有解决,加上羯国加强了对辽东的攻伐,只得作罢。
这一次辽西诸胡围杀宇文部,段部首领段兰自然是绝对的主力。段部虽然经历过惨痛打击,但毕竟曾是辽西霸主,仍有族众数万,壮力数千,跟那些众不过千数、持戈者寥寥百众的东胡小部族相比,仍称得上是庞然大物。
但若单凭段部自身,也很难取得如此干脆漂亮的胜利。
宇文部本身就是东胡中的一个恶霸,乞豆归逆乱得位,之后又被慕容部反击驱离故地,为了巩固其位,对羯国的依附要更加紧密,而羯国也将之视作控制辽西的重要爪牙,尤其是要用以制衡段部残余。
所以单纯实力以论,宇文部是要超过段部许多。就算段部能够占据抢发的先机,攻打宇文部一个措手不及,也很难速战速决。一旦战事稍有拖延,给了徐无的羯军以做出应对的时间,那么被反杀的只会是段部。
段兰本就是落架的凤凰,早年还被迁离辽西故土南下作战,其在东胡部落中的影响力已经被虚弱许多,更何况段部早年称霸辽西时也是多有凶横,颇积地怨。如今势微,不被人落井下石就不错了,更没有威望去号召那些杂胡部落逆反羯国。
至于辽西境域中这些杂胡部族们,虽然各自本身势力并不算强,但若能整合起来,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此前羯国进攻辽东,便是以这些部族为前锋用以消耗慕容部的力量。
他们肯加入这场逆乱中,刘群的奔走联络功不可没。但若仅仅只是刘琨遗泽的话,刘群顶多也只能有一个能与他们见面商谈的机会。而真正说动这些杂胡部落的,自然还是中国大势的变化。
这些杂胡部落本身弱小,能够接触到外界资讯的途径也有限。但像是羯国都城被攻克,羯主石虎受迫迁都这样的大事,他们自然也有耳闻。更兼此前通过刘群与马石津进行贸易,也让他们对中州的行台有了一定的了解。
这群胡众所以受统于羯国,自然还是因为羯国以力迫之。如今的羯国已是虚态毕露,对他们的威慑力自然就大大削弱。而且刘群还许诺,一旦此事成功,打断羯国对辽西的控制,未来与南国的商贸规模肯定会大增,诸家都能循此受惠。
背叛的成本本来就不高,而且还有确凿利好可图,这些杂胡部落们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于是这一群本就狼子野心的杂胡部落,在段部这个头狼的率领下直扑宇文部,一击致命。
宇文部的覆灭,只是辽地风波的一个开始。段兰在得手之后,并没有长留令支消化战果,而是裹挟着掳掠来的宇文部人货直向辽西南部的阳乐转移而去。
暂时退出令支,既能避免被虚无的羯军反扑狙杀,也能避开黄雀在后的慕容部虎口夺食。而且阳乐此地濒临海滨,到了这里,与马石津晋国势力的联系自然可以更加便捷。
段兰的这一个决策,也真是充满了谋身的智慧。就在宇文部覆灭不久,徐无的张举已经有所反应,仓促间虽然难以即刻投入大军扑灭逆乱,但也连遣使者呵责斥令诸胡义从反杀段部。
羯国统摄辽西数年,兼之又是多年的河北霸主,虽然去年一场战事衰态尽露,但也仍是不乏积威。更兼宇文部虽然覆灭,但留下的遗产还是颇为庞大,令人垂涎。那些杂胡部族们本就心志不坚,乏甚诚信,扑杀宇文部之后难免信心爆棚,再借羯国之势反杀段部也不出奇。就算不能力克段部,但也能将之牵制在令支,给徐无的大军集结定乱争取时间。
可是段兰撤退的太快,得手之后捞上一把狠的便飞快撤离,那些杂胡部落还在哄抢宇文部其余遗产,也没给段部的转移制造什么阻挠。
至于接下来的事态发展,那就更加热闹了。本就与晋国联系密切的辽东慕容部,自然不可能不知晋国在辽西酝酿的这一场策反行动,因是慕容皝早就集结重军于紫蒙川,一俟辽西变故发生之后,便有三千慕容部精军直渡辽水而来,一头扎入目下仍是混乱不堪的令支。
令支旧有的势力中,宇文部被覆灭,段部则遁走,剩下那些杂胡部族本就一盘散沙,彼此还在乱斗争抢宇文部人物遗产。随着慕容部强势介入,他们更是无从抵抗,非但此前吞下的尽数吐出,就连他们部族本身也从原本的猎手变为了猎物,成为慕容部的收获之一。
而慕容部大收渔利的同时,也顺手接下了麻烦。徐无的羯军终于做出了反应,五千精兵由幽州刺史张举亲自率领直杀向令支,与同样新抵令支未久的慕容部在这片冰天雪地中展开了攻斗。
“今次能够得于全胜,多赖刘公鼎力之助!”
位于辽西南部阳乐的简陋据点中,虽然距离令支那一场逆乱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但是每每思及于此,段兰仍是忍不住开怀大笑。
其实若真论及实际的收获,其实也并不算太大,由于担心遭到反扑而急于撤离,段兰收取的宇文部残余甚至还不足半数。
而且冬日迁徙,本就诸多艰难,仓促间撤离令支,段部本身也受损颇多,虽然阳乐此境旧年也曾被段部经营过一番,但终究不及令支那个大本营完备诸多,许多事务还要从头开始。
得失之间,若仔细权衡,其实并没有预先的设想那么大,最起码没有给段部带来质的提升。
但这件事意义所在,又不能只着眼于实际的得失,对段氏颓态的扭转、对部族人心的振奋才是最大收获所在。自从段部被攻灭以来,便无有如此壮胜事迹。
这一役不独攻灭了同样可称世仇的宇文部,事后来自羯国的反扑,又被另一世仇的慕容部所承受。如此一想,自然令段部这些族众们大感快意。
当然,慕容部也并非全为段氏挡灾,主要还是为了自身的需求。作为东胡之中在羯国攻势下唯一还能保持独立的强大部族,慕容部即便不趁此西进,羯国也不会放过他们。如今趁着辽西大乱而抢先用兵,本也是以攻代守的积极作法。
但这并不能阻止段氏族人们开心,优越感只能通过对比产生,如今的他们既得于利而又免于纠纷,这种开怀时刻哪怕在段部称霸辽西时都非常罕见。
想到得意处,段兰又眼望着神态淡然的刘群,语调不乏深意道:“旧年羯主也曾驱我南入作战,所见种种,尤感中国之盛,远非寻常能够称豪。刘公若能安心与我相守于此,未来此边,必有你我一席之地啊!”
刘群听到这话,只是微笑以对,并没有多说什么。眼下的他,其实是被段兰挟持部中,留作人质,这还不同于往年穷途末路的寄人篱下,如今的他是笃定有更好去处,留在段部这种注定前景狭小的势力中,是真正的自堕。
不过想有所得,又哪能没有付出,与虎谋皮,岂能无伤?他本身没有足够的能量,只能借助段部的力量才能达成如今辽地纷乱的局面,哪怕段兰明摆着要将他拘禁下来,他也无力反抗。
辽地冬日绵长,中州已入早春,此境仍然风雪满途的严寒。在辽西动乱发生将近两个月之后,退驻于阳乐的段部终于迎来了晋国的使者,乃是温放之亲自到来。
段兰曾战于河北,再加上这段时间多与刘群讨论南国事务,自然明白温放之身份不同寻常。温峤归南之后,一度为南国中流砥柱、镇国柱石,身为他的嫡嗣,温放之在南国地位之高也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