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自己居舍时,阿冬娘子后背已是一片冷汗。几名侍女眼见娘子脸色苍白虚弱,俱都忙不迭上前搀扶,但却被粗暴的推开。
“退下,全都退下!”
阿冬娘子语调微颤且稍显尖利,她不愿任何人看到她眼下的模样,挥着手将几名侍女驱赶出去。
这娘子性格素来温婉恬静,少有如此失态愤怒,几名侍女见状后俱都凛然,也不敢再说什么,纷纷退出了房间。只是当她们行至廊下的时候,便发现几十名祖氏家人行进过来,将居舍前后俱都牢牢把守起来。
房间中的那位阿冬娘子,此刻脸色仍是惨淡,闭上眼脑海中便浮起刚才夫郎持剑厉望向她的画面。有那么一瞬间,剑锋似乎真要直接刺穿了她,但最终夫郎只是缓缓收剑,用一贯冷清的语调嘱她归舍休息,不要随意在外走动。
“你家那个夫郎,志趣可是诡深得很。我本来以为舍其一女或能稍作收用,但还是小觑了他。这也难怪,主上待他恩义不可谓不深厚,结果噬主之凶无过于他。我这个奉迎而上的丈人,在他眼中,只怕随时也可噬咬!”
阿冬娘子捂住脸,努力不再去想刚才夫郎那可怕的一面,只是脑海中却又响起阿爷此前召她密谈的话语:“我本也不该于他寄望更多,但如今九娘子你已与他结发约誓。你是我家女郎,应当深记父母恩重,更要明白,若非生此家门,你与那道左村妇、强人玩物并无不同。杀他实在简单,我是不忍我家娘子怀怨寡居。归家之后,你也要记得阁中榻上多作规劝,耳目灵敏一些,凡有异兆,速速归报你父!”
在听到父亲这一番话之前,阿冬娘子还一直以为她是得于命运垂青、天作良缘,可是她父亲张豺威严而又冷漠的语调却戳破了她这一美梦,终于感受到那隐藏在温暖人情之下的阴寒残忍!
除了父亲这一番训告之外,其母也曾与她密语:“旧年我母女,不过夫主后舍豢养闲人罢了,虽然不失温饱,但也与禽畜无几。若不是阿女幸从佳偶,你母也难得夫主正眼。这是你的福气,一生都要爱惜。你们夫妻能够和顺相待,那我也就没了遗憾。切记不要冒失惹厌,未来能够包庇你的,终究还是你夫家势力。你父你兄,虽然都是国中英伟,但也不会用心入微、予你这小娘子太多关照。早前东厢刘娣,后宅中那是怎样的风光宠势,只因恶了夫主……”
父母训告,或严厉或温和,意思却是截然相反。这娘子涉世未深,到如今才感受到人情中的艰难与撕裂,已是心乱如麻。她此前送餐,也是在穷思无果之后才壮胆想要求教,可是夫郎那一瞬间不加掩饰的凶厉,却将她逼入倍感绝望的深渊!
祖青没有选择杀人灭口,而是派人将那张氏娘子严密看守起来。谈不上怜香惜玉又或妇人之仁,为了筹划大事,他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惜,更不要说一个张氏娘子,无非此际还没到与张豺正式决裂的时刻而已。
眼下他与张豺,是一个非常微妙的关系。虽然彼此早已经察觉到对方的满满恶意,也知未来绝无和平共处的可能,更不会成为真正能够相濡以沫的姻亲关系。但是在外间看来,他们却是一对配合无间、狼狈为奸的亲密翁婿。
这种假象的维持,是张豺和祖青都需要的,在没有大的变数发生如南国王师大军围城,双方都有默契要将这种关系暂作维持,各自得利。
在决定之后将要如何行事后,第二天一早,祖青便将东台分属于他统领的禁卫部曲稍作分割,其中一部分仍然留守于东台,负责控制住羯主石虎,交由羯将王安统领。另一部分,则跟随祖青前往西殿入值。
护国寺的西殿,是羯国目下中枢所在,皇后刘氏、太子石世包括其他一些羯主石虎的重要家眷。原本此处是由屠各将领呼延盛并祖青的舅子张苌负责守卫,但张豺将一部分禁卫兵力抽调而走以充实城防,其中便包括其长子张苌。
所以祖青前来西殿,是负责填补张苌的空缺,代表张豺于刘后并储君近畔确保武力存在,同时也为了压制呼延盛等一众匈奴势力。
西殿范围不小,占了小半个护国寺区域,本就是羯主修筑礼佛的行宫所在,各种规制一如禁苑。祖青如此之后,主要负责前殿朝奏区域的保卫,也就是他此前生擒石虎的地点。至于刘后等一众贵人起居内殿,则由匈奴人负责。
刘后临朝听政,这种等级的人事变动,按理说应该亲自接见一下祖青,但却直接拒绝了祖青的叩见,态度冷淡至极。
这也是理所当然,要知道正是祖青在此殿中反噬主上,虽然刘后母子也因此受惠,但却绝不会给予祖青这犯上之人以丝毫信任。如果不是祖青在事变之后牢牢把持住主上石虎,再加上张豺的有意缓和,刘后甚至不愿再将祖青大用。
祖青对此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他之所以前来西殿,本也不是为了邀宠求幸,只是要待时除掉刘后与储君。至于孤儿寡母是否无辜,并不在他考虑范围内。
旧年羯国先主石勒讥笑曹氏、司马氏凌辱孤儿寡母得窃国柄,除了自我美化之外,大概也还存念告诫石虎在其百年之后不可为此。
但实际上,石勒又算是什么高尚人物,他只是没有得到这样一个机会而已,从一介伧夷奴隶到北方霸主,贯穿其人一生的便是背叛与反噬,取人之恩惠,报人以仇敌。而他最终,也难免自食恶果,绝嗣绝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