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之余,汉子没来由有些心安。
好像这个陈先生终于来了,那么他这个已经沦为废物的大泉郡王,不说手边做什么事,就算是在用心一事上,便都可以偷个懒了。反正什么都让陈先生劳心劳力去。
昔年大泉边关的年轻三姚,本就数他姚仙之最仰慕那位一身宗师风范的少年剑仙,当年的少年,其实一门心思想要与拳法无双的陈先生拜师学艺,只可惜没成,当时觉得以后机会多多,不着急一时,哪怕山上岁月与人间寒暑关系不大,那么年见不着,十年总能再次见面,不曾想一眨眼就是两个十年过去了,而且如今的姚仙之,也没了什么练拳习武的半点心思。
姚仙之不是练气士,却看得出那几张金色符箓的价值连城。
大泉朝廷的那些供奉仙师,每次为国效力,使用这类材质的符纸,脸上神色都跟割肉吃疼一般,好教朝廷知道他们的倾囊付出。
陈平安在张贴符箓之后,悄无声息走到桌边,对着那只香炉伸出手掌,轻轻一拂,嗅了嗅那股清香,点点头,不愧是高人手笔,分量恰到好处。
做完这些,陈平安才坐在那张靠近病榻的椅子上。
渡口符和牛马符之外的几张符箓,相对比较平常,都是用来帮助姚老将军安心凝气,稍稍减缓心神疲惫和皮囊腐朽的进程,比如一张甘露接壤符,就是以一丝一缕的水土气运,悄然润泽老人体魄,治标不治本,也只能如此了。如今的老人,哪怕是崔东山这种仙人,任何玄妙的术法神通,都是一种得不偿失的大动干戈。
姚仙之从头到尾,没有任何怀疑。
相信哪怕是皇帝陛下在这里,一样如此。
姚家极少如此信任一个外人,以前是,如今更是,而陈平安是唯一的例外。
汉子只是安安静静看着这个“来得有些晚”的陈先生。
因为爷爷之所以如今拗着熬着,虽然谁都没有亲耳听到个为什么,但是年轻一辈的三姚,皇帝陛下姚近之,武学宗师姚岭之,姚仙之,都知道为什么。
爷爷是希望自己这辈子,还能再见那个忘年交的少年恩公一面。
此外爷爷其实没什么难以释怀的事情了。
大泉国祚得以保存,甚至连一座蜃景城都完好无损,每年冬天大雪,京城依旧是那琉璃仙境的美景。
偌大一座山河破碎风飘絮的桐叶洲,如此幸运事,大泉独一份。
陈平安落座后,双手手心轻轻搓捻,这才伸出一手,轻轻握住老人的一只干枯手掌。
搓手让掌心暖和几分,一位止境武夫,其实无需如此多余动作,就能够掌细微控双手的温度。
只不过这是陈平安一个下意识的动作。
片刻之后。
老人动了动眼皮子,却没有睁开,沙哑道:“来了啊,真的吗?不会是近之那丫头故意糊弄我吧?你到底是谁?”
“是我,陈平安。”
陈平安身体前倾,双手抓住姚老将军的那只手,弯腰轻声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会一直想着当年与姚爷爷一起走在埋河水边,碰到偶尔做那捞尸营生的老庄稼汉,老人说他儿子捞了不该捞的人,所以没过几天,他儿子很快就人没了,老人最后说了一句,‘该拦着的’。我一直想不明白,老人到底是因为时间过去太久了,与我们这些外人说起这件事,才不那么伤心,还是有什么其他的理由,说服了老人,让老人不用那么伤心。还是说老百姓过日子,有些撕心裂肺的伤心事,摔落在世道的坑洼里,人跌到了,还得爬起来继续往前走,伤心事掉下去就起不来了,甚至人熬过去,就是事过去了。”
按照陈平安家乡小镇的习俗,与上了岁数又无病无灾的老人言语,其实反而不用忌讳生死之说了。
老人喃喃道:“果然是小平安来了啊,不是你,说不出这些旧事,不是你,不会想这些。”
陈平安轻声道:“让姚爷爷好等,不过我能走到这里,说句心里话,其实也不算很容易。有些事情来了,不会等我做好准备,好像不打个商量就劈头盖脸冲到了眼前,让人只能受着。
同时有些事情要走,又怎么拦也拦不住,一样只能让人熬着,都没法跟人说什么好,不说心里憋屈,多说了矫情,所以就想找个长辈,诉几句苦,这不我就从金璜府那边赶来见姚爷爷了,一定要多听几句啊。当年一门心思想着赶路,走得急,这次可以不着急回家。”
老人竭力睁开眼睛,视线模糊,依稀可见一个不再是少年的男子,依旧头别玉簪,咳嗽几声后,老人脸上竟然多出几分神采,“对喽,真佛只说平常话,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陈平安,只不过又长大了不少,年纪小的时候,吃了苦,要么使劲嚷嚷,恨不得天底下所有人都听见,要么喜欢什么都憋在肚里,总觉得再过几天,多过几年,就都不是事了,其实哪里有这样的好事,现在晓得人生在世不称意了吧?”
陈平安点点头。
老人抬起一手,轻轻拍了拍年轻人的手背,“姚家如今有些难处,不是世道好坏如何,而是道理如何,才比较让人为难。我的,近之的,都是心结。你来不来,如今是不是很能解决麻烦,都没关系。比如换条路,让姚镇这个已经很老不死的家伙,变得更老不死,当个山水神祇什么的,是做得到的,只是不能做。小平安?”
陈平安点头道:“能理解。”
大泉能够扶植起金璜府山君郑素,以及松针湖水神柳幼蓉。郑素神位仅次于大泉五岳,柳幼蓉也是二等江水正神,神位仅次于碧游宫埋河水神。这就是所谓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