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茫然抬头。
刘羡阳冷笑道:“陈平安现在脑袋一团浆糊,但是我奉劝两位一句,别耍小聪明了,今天不把话说清楚,不给出一个完完整整的真相,你们一定会后悔的!”姜赦深呼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沉声道:“当年我们女儿正值地仙瓶颈,想要破境,要过心关,就需要斩却一缕纯粹的恶念,才能真正证道飞升。我被共斩,道侣身死,挚友白景当时本就伤了大道根本,拼尽全力依旧救之不得,我们女儿遭遇变故,若非那位僧人以大神通挽留,绝无转世的可能性,不过这不是没有代价
的,代价就是一位远古道士的人性善恶,各执一端,给扯碎了,最终变成了两份人性,都很纯粹,一份比例大,一份比例极小。”
陈平安抬起头,喃喃道:“什么大小,什么多少,不都是一个人的吗?”陈平安自言自语道:“明白了,当年我第一次见到裴钱,她想要打杀的,其实就是自己的善。所以你们的女儿,既是干瘦黑炭似的孤儿裴钱,又是那个衣食无忧的
小姑娘。若是她们合在一起,就是你们曾经的女儿。”
姜赦点头道:“如今等于是有两个女儿了,脾气更像当年的,我们已经在碧霄洞主那边的藕花福地,跟她见过面了。”
妇人晓得气氛不对,壮起胆子说道:“两个女儿,我们都很喜欢,姜赦如今倒是更喜欢裴钱一些,就是一直不肯承认。”陈平安伸手攥紧椅把手,轻声道:“裴钱是乞儿,不是弃儿。她不是大道修行路上的渣滓,可以说丢就丢的什么东西。她也不是孤儿,她遇到了我,是有师父、有
个家的人。”
姜赦想要开口说什么,却被身边妇人慌慌张张,赶紧拦下,拽住他的胳膊。
陈平安也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姜赦拗着性子敛了脾气,闭嘴不言。
陈平安沉默片刻,说道:“你们让我想想该怎么跟裴钱开口说这件事。争取在靠岸下船之前,给你们一个答复。”
姜赦点头,抱拳道:“由衷谢过。”
妇人稽首为礼,“万分感激。”他们联袂离开屋子。刘羡阳跟小陌也跟着离开,找到路边摊的貂帽少女,刘羡阳一巴掌拍在谢狗的后脑勺上边,笑骂一句,“吃吃吃,就知道吃。掌柜的,再来两
份,加辣!”
陈平安独自坐在屋内,光线透过窗户,陈平安双手插袖,怔怔看着那些条条光线与粒粒尘埃。
如果说裴钱就是他们夫妇的女儿,那当然很好啊。
陈平安心里边再别扭,都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
可是一想起裴钱的“大道根脚”,陈平安就……
抬起头,靠着椅背,陈平安轻轻捶打心口,有些发闷。
他曾经答应过裴钱,好的坏的,不管是夸赞还是训斥,提醒或是建议,当师父的自己,都不会跟她说谎。
那该怎么跟她说,故作轻松,让她不必计较?还是破例,避重就轻,略过不谈?
一个人,记性好,就是一把双刃剑。陈平安和裴钱,师徒两个,刚好都是记性很好的那种人。
裴钱小时候的某些言语,陈平安至今记忆犹新,一字都不差。
遥想当年,远游路上,小黑炭哇了一声,嘿嘿笑着说,“爹,像你这样的好人,我要是以后一个人出门在外,上哪儿找去哦。”
莫名其妙就成了爹的远游剑客,当时笑着没说什么,随便她喊就是了。
忧愁要来登门做客,是不管主人岁数的,小姑娘也有小姑娘的忧愁。“前不久吧,在渡船上干瞪眼,没办法去渡口那边玩耍,我就偷偷有了个想法,想着哪天我长大了,练成了绝世剑术,就会跟爹你开口,说‘爹,给我一匹马呗,
我就去闯荡江湖啦!’不过我后来又一想,估计马有点贵,爹你未必乐意送给我唉,那就驴也行,骡子也行啊!外边的江湖在等我呢!嗷嗷叫等着我呢!”
小女孩故作老气横秋,唉声叹气起来,“现在我又不想去江湖玩咧,么得意思,全是坏人,要不就是不太好的人。”
他听着孩子的天真言语,却没有敷衍什么,“可你不就是在江湖里遇上我的?对吧?”
那会儿的一大一小,一起晃荡着双腿,无忧无虑,今儿不错,明儿是什么就是什么呗。
记得当时裴钱说了句很符合年龄很孩子气的话,“可我不想遇到别人了啊。”
此刻陈平安下意识想要喝酒,想一想还是算了。要去摸出旱烟杆,还是作罢。
想起还有些瓜子,陈平安从袖中掏出一把,弯腰低头,身体前倾,一手端着,嗑起了一颗颗瓜子。灵犀城内,一个穷酸老秀才踮起脚尖,四处张望,好个慧眼如炬,立即瞧见一处,大步流星走向那路边摊子,嚷嚷着赶巧赶巧,拼桌拼桌。熟门熟路一屁股坐长
凳上,抬臂招手,老人笑着与那摊主说来一份不辣的砂锅,太辣了就不掏钱结账啊。陈平安依稀听到屋外门口那边,有人询问一句,“爹,嗑瓜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