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修后的鸣凤塔共九层,原本就是京城最高的建筑,如今可以看得更加高远。容子期快步上到顶层也不免微微气喘,看见凤璘站在北面围栏前远眺的修长背影,他在楼梯口站了站,稳了气息才开口问安。
凤璘没有回应他的叩见,只默默地遥望着不真切的天际,半晌才喃喃地说:“不够高……这塔还不够高。”
容子期皱眉,他怕皇上真的会下令再次加盖鸣凤塔。一路跟随着走来,他固执地认为凤璘应当是那种生而为帝的男人,这个男人一步步让自己脱出困境,坐拥天下。如今,他已经把朝野江湖牢牢地控制在手中,所有的人都是任由他摆布的棋子。他独断朝纲,大兴农林工商,国力在短短三年里巨幅增强,除了开国太祖,他令翥凤其他六帝黯然失色。
这样的成就连他这个属下都自豪不已,创造了这一切的人却总是郁郁寡欢。两年前,容子期觉得能理解,因为原妃对皇上……他亲眼目睹,一个女人能那样爱一个男人,的确让人动容感怀。皇上对她念念不忘,为让她登上后位百般筹划,他觉得都合乎常情。原妃远走勐邑……容子期也不觉得太过惊异,母仪天下虽然是后宫所有女人的梦想,但那个娇俏媚人又有些任性固执的原月筝未必。
一年后又是一年,容子期倒是意外了。
鸣凤塔下就是繁花簇锦的皇城后宫,这两年来,有过多少绝色佳丽?即便是代理中宫的杜贵妃,又何尝逊色于原妃?置身于这样的莺声燕色中,皇上遗忘原月筝的时间似乎用得太长了些。她离开的方式也实在让皇上难堪,所以这两年来皇上的脾气越来越坏,因小事被遣出皇城的女子越来越多,坊间的流言蜚语便荒诞离奇起来,他担心这些传言会变成肇兴帝辉煌一生的污点。
“何事?”凤璘没回头看容子期,淡淡地问。
“告假出京,探访故友。”容子期轻声说,但凡说起与原妃有关的事,所有人都会小心翼翼,他也不敢贸然提起卫皓的名字。
“去看卫皓?”凤璘倒直白地说出来,听不出喜怒。
容子期不敢多言,低头默认。当初卫皓失职放走了原妃,皇上一怒差点杀了卫皓夫妇和窦丹青,结果香兰的炮筒子脾气突然发作,大声嚷嚷说:“有本事就把小姐的家人都杀光,让小姐彻底绝了念想,省得远在勐邑还白白惦记。”他当时都吓坏了,心想香兰肯定是疯了,本来皇上还想不起找原家人算账,这句话不是把所有人都兜进来了吗?!没想到皇上冷了半天脸,居然只是罢免了卫皓的官职,遣回原籍,也没再继续牵连其他,过了一阵子还加封了原都督。
凤璘半晌不答复,容子期抬眼看了看他,心里泛起酸楚。
独处时的英主肇兴帝是这样的沮丧和落寞,容子期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他开怀的笑颜了。这么个城府极深,自制极强的男人,因为那个女人,有时候甚至会任性地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这让所有深知内情的人极为不安,像守着个火药桶,为了原妃,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知道因为什么,捻子就被点燃了。
就像今年丰乐进贡冰冻葡萄,数量比往年多得多,六品以上的妃嫔都能分上一盘,宫里女眷本都欢欢喜喜。最会邀宠的黎妃趁他去临幸的时候求他额外多给她的黎月宫几盘冰葡萄。按黎妃的品阶和荣宠,这本是个微乎其微的要求,随便和哪个管事太监说一下就行,黎妃此举不过是撒娇讨巧。没想到居然惹得皇上雷霆大怒,下令任何人都不许再吃冰葡萄,丰乐永不再贡。
别人觉得皇上喜怒无常,容子期还是知道原因的。他真是很为黎妃扼腕叹息,她要不胡乱撒这个娇,皇上都没留意丰乐贡了冰葡萄,这么一来,被全宫女眷恨上,自己也失了宠。原本他以为黎妃会成为继杜贵妃之后最受宠的,因为……她长得最像原妃,脾气也有些像的。
“梁岳。”凤璘皱眉,轻轻吸了口气,似乎有些疲惫。“拿一封赏皇子的金馃子给子期带上,他们……不是生儿子了么。”
容子期微笑点首后退,正要转身下楼,又被凤璘叫住,“你还是……叫卫皓夫妇回来吧。”
容子期十分意外,又有些惊喜,看来皇上是不再生卫皓夫妻的气了。
凤璘俯看几重塔下的容子期走出,十分开心地一路快步离去,嘴角微微泛起一丝笑意,心里掀起的浓浓苦涩却只有他自己品啜。一朝登临极顶,他才惊觉自己是如此孤单,有些人能找得回来……有些却再也不能。
他不信,也不甘!
“宣右司马来这里见朕。”他低低开口。
梁岳赶紧传命下去,看了看天色,劝道:“皇上,用些点心吧,从早到现在……”
凤璘想起什么似的打断他的话,“去备些内膳糕点。”月阙向来喜欢吃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这点很像他妹妹。
梁岳暗暗叹了口气,亲自下塔张罗,每次皇上私下召原大人,原大人都姗姗来迟,点心上早了会凉,皇上又得怪罪。果然,接到消息原大人进宫门,梁岳吩咐太监们送糕点去顶层,看了看旁边的日晷,整整让皇上等了一个多时辰,整个肇兴朝没有比原家兄妹更大谱的人了,先是妹妹弃后位而去,再是哥哥这臣子当得如此放肆。
月阙一路走上塔顶十分不耐烦,叩拜凤璘后听他说赐座便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手边的桌几上摆的糕点显然是款待他的,月阙吃得挑挑拣拣,似乎不甚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