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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第1页)

再无龌龊仔细了。怎奈学司马温公的偏少,学龌龊仔细的偏多,自然那败家之子也就无数了。怎见得?龌龊鬼与仔细鬼,一家生下一个儿子,俱与乃翁大相悬绝。自从乃父死后,他们就学起汉武帝来了,狭小汉家制度,诸事俱要奢华,又随一堆帮闲的朋友,非嫖即赌,登时弄的罄尽。虽然弄了许多东西,却也落下两个鬼号,那龌龊鬼的儿子叫做讨吃鬼,那仔细鬼的儿子叫做耍碗鬼。此是大概,且容细细说来。

却说钟馗见急赖鬼变了乌龟,率领阴兵又往别处去了。这讨吃鬼打听着钟馗已去,安心乐意在家里受用,祇是见那房舍摆设俱不称意,反将他父亲骂道:“老看财奴,空有家资,却无见识。人生在世,能有几日,何不穿他些,吃他些,使他些,弄他些,也算做人一场。怎么祇管俭用?今日死了,你为甚不带去了,遗下这些东西累我!我也是个有才干的,岂肯叫他累住?”正打算之际,祇见媒人领着一个后生进来,那后生怎么模样:

一顶帽随方就圆,两只鞋露后遮前。遍体琉璃,祇怕那拾碎希的针钩搭去。满身秽气,还愁着换稀粪的马桶掏来。拿不得轻,掇不得重,从小儿培植成现世活宝。论不得文,讲不得武,到大来修炼为稀罕东西。正是:

慢说海船钉子广,拔出船钉尽窟窿。

讨吃鬼问道:“这小厮是何处来的?”媒人道:“闻得宅上少人使唤,端引他来。他家当初也是富贵人家,祇因从小娇养,没有读书。及至他父亲死后,学了一身本事,又会耍牌,又会掷骰,又会饮酒,又会嫖娼,又会小唱,又会弦子,又会琵琶,至于钻狗洞,跳墙头,这些都是他的本事。东不管,西不管,又好吃来又好喝,又好穿。且性格又谦让,又极有行止。他赢下人的,绝不肯去逼迫,别人赢他的,一是一,二是二,并不教人上门上户。因此将家私败了,人还不说个好,反送下一个浑名叫做倒塌鬼。他如今没奈何,要投在人家使唤,问了几处都不承揽。闻得宅上今用人了,所以领来,爷祇管留下,包管诸事称心。”讨吃鬼道:“我正要这等一个人,来得正好。”于是写了一张投身文契,赏了媒人十两银子,那媒人欢天喜地去了。这讨吃鬼向倒塌鬼道:“连日暑气炎炎,那里有甚么乘凉去处纔好。”倒塌鬼道:“大爷要乘凉不难,离此十里之遥,有座快活亭,那亭子前面都是水,水中满栽着莲花,沿堤都是杨柳松柏,遮的亭子上一点全无,且是洁净无比。坐在那上边,耳畔黄鹂巧啭,面前荷香扑鼻。风过处,微波滚玉,日来时,杨柳筛金。绝好的乘凉之地,大爷何不一往?”讨吃鬼道:“如此所在,自然要去。祇是我一人坐在那里,也无滋味,你又是我手下人,陪我坐不得。”倒塌鬼道:“有小人一个相知,极会趋奉。当时趋奉小人时甚是喜欢,小人赠了他一个鬼号,叫做低达鬼。大爷要人陪,小人唤他来如何?”讨吃鬼道:“极好,你快唤去。”倒塌鬼去不多时,果然唤低达鬼来了。祇见他:

满面春风和气,弯着腰从不敢伸,掇着肩那能得直?未语先看人面,一双眼盯着大爷须眉。身欲坐而脚像有针,足欲行而惟恐多石。见了酒不知有命,逢着肉祇愁无腹,叫投东不敢西,惟取欢心。不避风,那怕雨,岂惮惮劳?更有几般绝妙处;劝老爷莫带草纸,待老爷出恭毕,小人与老爷舔,恐草纸揩破屁眼。

却说低达鬼进的门来,扑地磕下头去。讨吃鬼道:“不消行礼,请坐了罢。”低达鬼再三谦让多时,纔在椅子边上坐了,讨吃鬼叫他一声,他就连忙跪下,道:“大爷有何吩咐?”讨吃鬼道:“我因天气炎热,要去快活亭上乘凉,要你陪俺。今后你也不必这样过谦,祇要陪得大爷受用罢了。”低达鬼连忙打恭道:“大爷吩咐得是。”于是整了一桌齐整饭,都是山珍海味,龙肝凤髓之数。抱了两坛酒,骑了高头俊马,玉勒金鞍,竟到快活亭上来了。

祇见快活亭上早有一伙人在那里饮酒。你道是谁?原来是仔细鬼儿子耍碗鬼,同了两个知心朋友,一个叫做诓骗鬼,一个叫做丢谎鬼。那耍碗鬼自从仔细鬼死后,他的心事与讨吃鬼一样,也甚是怨恨,他的父亲不会做人,所以他就改了当日制度,每日祇是赌钱、饮酒取乐。今日正在这亭子上受用,讨吃鬼看见,恐他计不共戴天之仇,心下踌躇。谁想他度量宽宏,不念旧恶,连忙走下亭子来,迎着讨吃鬼道:“兄长也来此作乐乎?弟久已要负荆请罪,惟恐兄长不容。今日幸会于此,实出望外也。再不消题起老狗才,祇因他们反目,所以致我弟兄参商。”说罢,让到亭子上来。讨吃鬼也未免说了几句亲热套话,与众人罗圈作揖。彼此俱问了大号,讨吃鬼与耍碗鬼彼此让席,诓骗鬼道:“据我说来你两家合了席,岂不热闹!”低达鬼道:“妙哉,妙哉,我小子左之右之,无不宜之矣。”

真个两家合席而坐,讨吃鬼居右,耍碗鬼居左,诓骗鬼、丢谎鬼对陪,低达鬼打横,倒塌鬼执壶斟酒。饮酒中间,又说起先人们当日刻薄,没见天日,若是我等,这亭子上不知快活几百场了。诓骗鬼道:“如今这些话也不消题起,放着眼前风光何等畅快,二位大爷祇管讲他怎的,我们王十九且饮酒。”于是满斟一杯,奉与讨吃鬼,叫他行令。讨吃鬼道:“实告你,酒我虽会吃,却不晓行甚么令。你就替我行罢。”诓骗鬼又让耍碗鬼,耍碗鬼也是如此说。你道却是为何?祇因他两家祖辈从不宴客,所以他两人都不曾见过行令。诓骗鬼心上明白,不勉强为难,遂道:“也罢,我替大爷行起。”于是拿过骰盆,说道:“要念个风花雪月梅杨的词儿,如念错了,罚一大杯。”众人俱求说明些,我们好遵令。那诓骗鬼拿着骰子说道:“对月还须自酌,春风到处皆然。东西摇拽柳丝牵,花满河阳一县。梅开香闻十里,雪花乱扑琼筵。念差道错定纠参,不罚大杯不算。”掷下去,却好是个么。诓骗鬼满斟一杯,递与讨吃鬼。讨吃鬼道:“这是为何?”诓骗鬼道:“令是小人替行酒,大爷吃。”讨吃鬼吃了酒,就该耍碗鬼掷,耍碗鬼道:“南无爷,这坑了小弟命了!你再说一遍。”诓骗鬼祇得又说一遍,那耍碗鬼还念错了两句,掷下个四,大家都斟上,耍碗鬼还罚了大杯。就该诓骗鬼掷了。丢谎鬼道:“你已掷过,怎么又掷?”诓骗鬼道:“此大爷的令,我不过替大爷一行而已。我敢不遵令?”于是拿起骰子,掷出个六点,诓骗鬼自然明白,举起杯来,敬了讨吃鬼一杯,又与丢谎鬼一杯。丢谎鬼道:“这是为何?”诓骗鬼道:“令是雪花乱扑琼筵,所以我乱扑起来。”那低达鬼道:“怎么就扑不到我这里来,祇管叫我干着。”诓骗鬼也就赏了他一杯,转过杯来,就该丢谎鬼掷,丢谎鬼掷出个二,他满席都斟起来。诓骗鬼道:“请罚一大缸。”丢谎鬼道:“我遵令,怎么罚我?令是春风到处皆然,不该大家都吃么?”诓骗鬼道:“你不知道,要依点数来。骰掷二点,你祇敬两家就是了。”丢谎鬼祇得受罚,收尾就该低达鬼掷了,他满望要掷个六或四,吃杯酒儿。不想掷出个三来,祇得上下斟起,甚是难过。乘众人不备,竟将一壶酒嘴对嘴一气儿偷吃了。

且说大家正吃得爽快,而红日已沉西矣。讨吃鬼道:“我们正在高兴之际,又早黄昏了,怎得有个好所在,我们可以过得夜,大家乐一个通宵方妙。”诓骗鬼道:这有何难,此处到柳金娘家不远,我们何不就住他家去。”耍碗鬼道:“柳金娘是个甚么人?我们可以去的?”诓骗鬼道:“大爷不知么,这柳金娘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取名倾人城,一个取名倾人国,俱有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大爷们何不相与相与,不枉到此一游。”讨吃鬼与耍碗鬼听了此言。不觉身麻了半边,说道:“为何不早说,我们就快些去来。”于是一行人都离了快活亭上,望前急走。走不多远,前边一个大镇,讨吃鬼问道:“这是甚么去处?”诓骗鬼道:“这叫做烟花寨。”众人上的寨来,又见一个大坑,杭上有座独木小桥,讨吃鬼又问道:“这是甚么缘故?”“这叫做有钱桥,总是有钱的许来瞧,无钱的不许来瞧的意思。二位大爷是有钱的,祇管瞧不妨。”二人满心欢喜。

到了柳金娘家门首,诓骗鬼引着众位进来。柳金娘道:“众位老爷,今日那阵风儿刮的到此?”又看见讨吃鬼与耍碗鬼:“这二位大爷面生的紧。”诓骗鬼道:“是我们的新朋友,他两个俱有万贯家财,今日专来访你家两个令爱。福星来临,你还这等慢待。”柳金娘闻听金钱,喜的屁滚尿流,向讨吃鬼与耍碗鬼说道:“鸨儿有眼无珠,望乞二位大爷恕罪!便磕下头去,这讨吃鬼与耍碗鬼并没走这条路,不知规矩。祇见鸨儿磕头又有几岁年纪,讨吃鬼与耍碗鬼连忙叫了声老奶奶,还了个揖,金娘忙让到家中,坐在上房。祇见排设的甚是齐整,上面供奉着他的白眉神,中间一张方桌,八把交椅,两边铜炉古画,极其潇洒。众人依次坐下,须臾就是一道果仁泡茶。柳金娘连忙催得他两个女儿出来,果然生的美貌,但见:

黑参参的头儿,白浓浓的脸儿,细弯弯的眉儿,尖翘翘的脚儿,直掇掇的身子儿。上穿着藕合罗妙衫儿,下穿着广白广纱裙儿。

两个一样容颜,一般打扮,就如一对仙女临凡,朝着众位端端正正拜了两拜,把讨吃鬼与耍碗鬼喜的满心发痒,无有抓处,目不转睛的看。手下丫头抬过八仙桌来,讨吃鬼、耍碗鬼依然上坐,诓骗鬼、丢谎鬼依然相陪,两个姐儿打横,低达鬼叙着桌角。实时把大盘大碗掇将上来,无非是鸡鱼果品、海味肉菜之类。众人在这里猜拳打马的吃酒,那倒塌鬼独自一个儿往下边房里坐去了。丢谎鬼道:“二位姐姐何不清歌一曲,与二位大爷劝酒。”那倾人城拍着节儿唱了一个《黄莺儿》,唱道:

“巫山梦正劳,听柴门有客敲。窗前淡整梨花貌,鸳衾暂抛,春情又挑。当筵不惜歌喉妙,缠头频解,方是少年豪。”

果然词出佳人口,端的有绕梁之声。众人夸之不尽,说道:“这位贤姐这等人才,这等妙音,若非二位大爷有福,怎能消受的起?”于是又叫倾人国唱。倾人国便续前腔,也唱一曲道:

“果是少年豪,缠头锦不住抛,千金常买佳人笑。心骚意骚魂劳梦劳,风流不许人知道。问儿曹,闲愁多少,好去上眉梢。”

众人都道:“妙!妙!妙!又新鲜,又切题,实是难为贤姐了。”讨吃鬼道:“你们难为了二人唱了,你们何不也唱一个儿回敬?”诓骗鬼道:“不打紧,我有一个《打枣杆儿》,唱与他们听罢。”于是一面拍着手,一面唱道:

“两冤家,我爱你的身材儿俏,还爱你打扮的忒煞风骚,更爱你唱的曲儿天然妙。一个儿如莺啭,一个儿似燕娇。听了你的声音,乖乖委实唱的好。”

把众人都笑了,轮着丢谎鬼唱。丢谎鬼道:“我不会唱,说个笑话儿罢。”说道:“一家兄弟两个,同做生意。哥哥拿了一千两银子,往南边买货去了,看着个绝色的姐儿,他就嫖去,将一千两银子嫖的罄尽,回不得家乡了。那姐儿念相契之情,与他立起个堂子,将他供奉在里面,祇说他是个毛神,凡有客来嫖,先要祭他。他兄弟不见他回家,又拿二百两银子去寻他哥子。不想追寻不着,却寻着个姐儿,也就要嫖。”姐儿道:‘我家有个毛神,甚是灵验,但凡客来,都要祭他。’于是收拾祭品,正祭间,他见是他兄弟,连忙跳出来道:‘兄弟,你拿多少银子来嫖?’他兄弟说是二百两,他哥道:‘快回去。我拿得一千两银子,嫖成个毛神,你拿得一百两,祇好做个毛球。’”说罢,跪在地下道:“小人失言了。”诓骗鬼道:“大爷们不计较,你有好的祇管说。”丢谎鬼道:“我还有一个嫖娼的笑话儿说了罢。”又说道:“一个有年纪的,他年纪虽高,春情不减,还要嫖嫖。怎奈他阳物比皮软,不能入炉。他就生了一计,将篱边的篾暗暗挈了进去。那姐儿嫌刺的疼,说道:‘你祇叫正身来罢,我不喜欢这些帮客。’”把众鬼说的大笑。低达鬼道:“你得罪了二位大爷,又要把我们拉下水去。”丢谎鬼道:“你不要说我,且看你有甚本事与二位大爷们劝酒。”低达鬼道:“我但凭二位贤姐吩咐,教俺怎么俺就怎么。”倾人城道:“我要你学个驴喊。”那低达鬼就喊了三声,倾人城道:“不算,不算!要你跪在地下,就如驴一般的样子大喊三声方算。”低达鬼道:“这有何难?”连忙跪下,高喊三声,把众人笑个不了。低达鬼奉与倾人城一杯酒,又斟一杯奉与倾人国。倾人国道:“你要我吃你这杯酒,除非你跪下顶在头上,叫声嫡嫡亲亲的娘,说‘吃了儿子这杯酒吧’,我方肯吃。”低达鬼道:“死不了人。”真个头顶杯酒,跪在地下,叫道:“我的嫡嫡亲亲的娘,你吃了儿子这杯酒吧!”那倾人国笑着道:“好一个孝顺的儿子。”于是取来吃了。众人道:“我们告了回避罢。”这两个败子此时也恨不得教众人散去,遂拉了诓骗鬼走到帘外,悄悄的问道:“这桩事俺们能不能行,还要求你指教。”诓骗鬼道:“这有甚难处,祇要舍的银子就体面了。”二人领了这个大教,就立起挥金如土的志气来。众人都到外边睡去了,这讨吃鬼携了倾人城的手,耍碗鬼携了倾人国的手,各自进卧房来。那卧房中:

花梨床来自两广,描金柜出自苏杭。桃红柳绿,衣架上满堆衣裳。花缎春绸,炕床顶高增褥被。梳头匣细描着西湖景致,匀面镜生铸就东海螭纹。更有瓶桂花油清香扑鼻,还有匹红绫马触鼻腥骚。正是:姐儿出尽千般丑,杀了许多洒金人。

二人从来未见这等摆设妆饰,喜得心花都开,就如那刘晨、阮肇误入天台的一般,又像那猪八戒到了那西方极乐世界一般,当下抬脚不知高低。丫鬟来脱靴,先赏了五两银子,丫鬟叩赏,欢天喜地而去。他二人比那当日入洞房分外受了心机。这两个姐儿见那二人出手大样,枕上百般奉承,若不是生死簿上不该死,险些儿连命都丢了。讨吃鬼与耍碗鬼各入卧房不提。且说这丢谎鬼与诓骗鬼、低达鬼说道:“二位大爷已入卧房去,你我必须个散心解梦得纔好。”低达鬼道:“有了做的了。我见那些骨头还未啃尽,我再溜溜搓搓,一者不可惜东西,二来又解心焦。”低达鬼遂啃骨头去了。他们说独不见倒塌鬼那里去了?于是寻在后园里,鱼池边有个滋泥坑子,他因天气炎热,又吃上了酒,浑身发烧,倒塌鬼遂躺在滋泥里边不起身了。丢谎鬼与诓骗鬼道:“他们都有些做的,你我如何睡得着?不如唤柳妈妈来,问他那里有赌场,咱们去顽钱如何?”遂唤出柳金娘来问。柳金娘道:“此处河湾里,有一诱人街圈套巷湾人锅家常开赌场,大爷们要顽钱那里去。”丢谎鬼道:“好个跷蹊名字,如何叫做湾人锅?”柳金娘道:“说起这个名字,有个缘故。此人姓任,自幼不务正道,每日赌钱,将家产弄尽。后来学一个抽头放梢的破落户,他家止有三间房,乃是个一堂两屋。一壁厢是儿媳的房子,一壁厢就开赌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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