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向许平介绍道,他们现在所处的村子,正是几天前、准确地说是三天前许平昏睡过去前看到的那个村子。几天来许平一直昏迷不醒,而大获全胜的叛军则一直在四周搜索他的行踪。眼下许平的身份是这个商人的一名随从,这个商人替他瞒过季退思的耳目,更在村民面前掩护了许平,让他得以在这个地方养息。
对这位商人的话语许平并非感到很吃惊,清醒过来没多久,他就意识到自己还处于叛军的控制区内,不然别人也就没有必要让自己隐姓埋名。商人说这段话的时候,许平一直低头吃那碗粥,对这种商人许平也是有所耳闻的——他们是最胆大包天的一种人。自从中原烽火遍地,这些影子一样的人就行走于朝廷和叛军交战区之间,向叛军出售他们急需的粮食、布匹,甚至还有钢铁和火药,而从叛军手中收购盐、人口,还有叛军掳掠来的金银财宝。
这些商队是徘徊在战场上的魅影,是叛军得到朝廷严禁的各项物资的供应者,因此也是叛军的好朋友和朝廷眼中的罪人。许平不止一次从邸报上看到,朝廷将这种资寇的商人明正典刑。随着战事的恶化,这些年来对他们的处罚也不断加重,去岁朝廷已经把这种罪行的惩罚提高到首恶、胁从一律问斩,家族充军流放的地步——这甚至已经高于对那些参与叛乱的叛军小头目的惩罚。
虽然朝廷的惩罚日趋严厉,但是朝廷失去控制的土地越来越多,这些商队的数量反倒有愈来愈多的趋势——战乱和高额的榷税让无数商家面临破产,他们看到那些铤而走险的同行从叛军手里赚回大包小包的金银,一次深入叛军控制区就能赢回十倍、百倍的利益。而各军将领对朝廷的禁令充耳不闻,不消说这些商队可以给他们贿赂,就是出售给叛军的铁器和火药也是从这些官兵的库房中流出的。更重要的是,这些军队也都有求于商队,官兵同样要购买物资,并出售他们“剿匪”后所得的赃物,而这些商队都同时做黑白两道生意。
如果是以前的话,许平一旦发现做这种生意的商队,就算他不会立刻喝令卫兵将人拿下,也断然不会与他们交谈。因为他总觉得,正是这种人的存在,才让自己的部下要冒更多的生命危险。今天许平仍然难以抑制长久以来对这种人的厌恶心理,但是他完全不会表露出来,毕竟眼前的这个人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再者说,现在自己的性命也仍然掌握在对面这个看起来谦卑的商人手里。
“救命之恩,在下没齿不忘。”许平斟酌着词语,对眼前的人道:“不知阁下尊姓大名,日后若有用得到在下的,尊驾尽管开口。”
对面的人连道不敢,不过眉梢间还是露出些许按耐不住的喜色:“回将军话,小人姓钟,贱名龟年。”
钟龟年长得眉清目秀,看上去不到三十岁,谈吐斯文有礼,宛如浊世佳公子,和脸上的献谀之色颇不相衬。许平更注意到他手指保养得很好,身上衣衫的织料虽然不是很名贵,但也绝不是平常百姓穿得起的,显然出身富贵人家。由此,许平断定对方绝不是因为衣食所迫才走上这条路的。他估计对方的家族原本就是大商世家,很可能平素就是做大宗军旅生意的,这样的商家与叛军交通最是方便不过,风险也小很多。
虽然对这种勾结叛军的大商家最为厌恶,不过许平也知道这是眼下的大势所趋,不但军中人人有数,就是庙堂上的大臣也对此心知肚明。如果北虏不能向晋商购买物资,那他们历次入寇劫掠大量金银细软又有什么用呢?而如果没有人暗中向北虏出售大量的硝石火药以及铁器,那他们用来对抗明军的大炮、盔甲和刀剑又是从何而来呢?只是若无晋商和这些商队,明军自己的物资也无法维持,富商有大批子弟读书做官,朝中阁老李建泰更是晋商豪门……许平不禁想到,黄石极力主张军队要建立自己完善的后勤制度,摆脱对商队的依赖,或许这正是黄石的初衷所在吧。
无论如何,面前的这个人都是许平的救命恩人,因此他对这个人许下的诺言也并非权宜之计,许平更不打算在脱险后恩将仇报去出卖他。虽有朝廷大义重于泰山一说,但许平已经暗暗打定主意,日后自己会设法去劝说此人不要再和叛军做交易,这样于公于私都对得起良心,当然这些要等自己脱险以后再说。
“还有一事……”钟龟年吞吞吐吐地说道:“许将军,这村里的人都是愚民愚妇,多受贼人的蛊惑……”
“钟兄有话请讲。”
“嗯,是这样的,小人说将军是我的一个属下,这个受伤么……”钟龟年一边察看着许平的脸色,一边小心翼翼地说道:“小人告诉这村子里的人,说商队被乱兵洗劫,将军是为了保护小人才负重伤的,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我是为官兵所伤,我知道了。”放在以前,说不定许平还会有些生气,不过从这次出兵山东后的见闻来看,钟龟年的说辞不但不是对官兵的污蔑,反倒是最能取信于人的理由。许平不以为忤的点点头,下床站起冲着钟龟年抱拳道:“少东家,张平有礼了。”
许平仔细打量自己所处的房子,发现这屋子不像一般农家那般简陋,走出这间房后竟然还有一个前堂,摆着八仙桌和几把木头椅子,桌上还放着几本书籍。家里年轻主妇的衣服干净整齐,而且颇为持礼,许平道谢时她敛身回礼,然后就躲回后堂去了。
满心狐疑的许平尚来不及向钟龟年打探,就见一人大步跨入前堂。来者是个二十五岁上下的年轻人,打扮不似钟龟年手下的镖师,倒像个读书人。那个年轻人进门后没有对钟龟年或是许平打招呼,而是径直走到一个条案前,抽取出三支香点燃,插进香炉里,恭敬地向案上的牌位拜了三拜,朗声道:“父亲大人,母亲大人,孩儿回来了。”
年轻人给父母上香时,许平和钟龟年都默然不语。本已退入后堂的主妇此时已经出来,她安静地等年轻人祷拜完毕后,赶快跑过去,替他取下背上的包袱:“相公,一路可好?”
“有劳娘子挂念,都好。”年轻的主人把包袱连同外衣都一并交给妻子。他看见妻子接过东西后没有立刻离去,仍旧充满期待地望着自己,就摇摇头叹道:“都不在了。”
女人脸上神色一黯,抱着衣服低着头快步跑回房里。主人向许平看过来:“张爷,身子可大好了?”
许平自然是连番称谢,主人摆手表示不必客气。接着他又看向钟龟年:“钟爷,您这可是要去了?”
“是啊,我这张兄弟身子看来是好了。”钟龟年回答道:“只是今夜还要劳烦先生,真是叨扰了。”钟龟年和许平都怕夜长梦多,刚才两人已经决定明日就启程离开。商队中有马车,所以许平可以坐车,不会受太多苦。
“好说,好说。”年轻人落落大方地一挥手,唤出妻子让她去准备两个菜,清淡些不要有什么油腻,再给许平多烧些开水,自己则坐下与许平和钟龟年叙话,年轻人谈吐颇为得体,但听起来对山东以外的事情没有什么了解。片刻后,主妇捧上三个茶碗。虽然茶叶不是品质很好,但在战乱的乡下无疑属于稀罕的东西。
言谈之间,许平得知这家主人是书香门第,本村是他的祖籍所在。他的父亲考取秀才后在县里开个私塾教书,不过他父亲也就止步于此,一生多次去省里考试都没能中举人。
祖父留下的田地,因为父亲是个秀才而得以免税,他在县里教书的收入尚可,一辈子简朴积攒,但有所余就拿去买田,是个很典刑的明朝读书人。这些年来,田地一向是交给乡亲们打理。主人的父亲更是个忠厚老实的人,信奉“留财不如留德”,既然衣食不愁,那么每岁除了留下口粮之外,地里其余的收获就当作谢礼留给那些乡亲。几年前父亲过世后,这个年轻人奉着老母回乡耕读,躲避兵灾。田地的收入足以应付家用,本人平素就教村里的孩子认字,村里的人对他很是敬重。
看起来主人已经从钟龟年那里听说过杜撰的故事,他口气淡淡地对许平说道:“如今的官兵狠过土匪,不但要财更是要命,张爷这番算得上是大难不死。以后更要多加小心,山东已经没地方可以说理了。”
许平最关心的就是山东目前的战局,他不顾钟龟年的屡次打岔,反复询问外面的情况,主人看起来知?